会议桌上的一个黑盒子里传出了英语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近。这是远在新加坡的徳弗勒亚太区总裁,欢迎第一批员工加入徳弗勒苏州工厂的声音。 方自归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总裁全程英文的欢迎词。坐在方自归旁边的美女,两条胳膊摊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笔,笑盈盈地看着那个黑盒子。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的besan微笑着,双臂抱在胸前,站在投影幕布的旁边。 方自归觉得这间小型会议室装潢非常豪华,设备非常先进。在方自归大学生涯的末期,课堂上开始出现幻灯机和幻灯片了,但他还从未见过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而这两样东西,还有那个可以进行国际交流的黑盒子,现在就摆在方自归眼前的会议桌上。方自归看着投影仪,心想有了这个东西,那不是在家里就可以看电影了嘛。 因为集体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和入职培训,方自归第二次来到苏州的竹韵饭店,又开了一次眼界。 总裁致辞结束,besan关掉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暖黄色氛围灯,光线暗了下来,投影幕布上的vin和ission更加明亮清晰。 方自归这才知道,自己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徳弗勒,是全球最大汽车零部件制造商,而besan就是正筹建中的徳弗勒苏州工厂的总经理。 besan是新加坡人,中文名叫“刘铭存”,但他不允许公司员工叫他刘总,说美国公司没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只允许大家叫他besan。身材高大的besan看起来非常儒雅谦卑,besan读起来像“卑斯麦”,后来本地员工背地里都尊称他“老卑”。 老卑并不老,只是第一批招进来的九个技术管理人员都是二十几岁,第一批招进来的四十个操作工都是中专刚毕业,全都二十岁不到,他三十几岁,就成了老卑。 把劳动合同发下来后,老卑笑着对大家说:“你们都是苏州的精英啊。我和同事们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才从三百多个应征者中,选出你们九位。” 听说自己是从三百多位应聘者中被选出来的,方自归有些吃惊。 合同上规定试用期是六个月,因为出国培训就要三个月。再往下看,关于月薪的这一条里,赫然印着“2000元”。 据说工大的讲师一个月五百块,教授也才一千出头,方自归看着“2000”这个数字心潮汹涌,感觉新世纪提前到来了,心想资本主义真是有资本。看来,大学刚毕业,想吃夜宵就可以天天吃了,而且可以是奢侈的中萃方便面加火腿肠。 一零一的大部分室友跟国营企业签的那些合同,大多只写明岗位而不写明薪水,连兽的中法合资开关厂也是如此,甚至也有岗位和薪水都不写的极端情况。可美商独资的徳弗勒不同,雇员最关心的那几条,都在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 大家愉快地签完聘用合同,徳弗勒亚太区人力资源总监薛先生,又拿来一份培训合同要求大家签。方自归细看合同条款,虽然在海外培训的津贴非常喜人,三十美元一天,可是合同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参加培训的员工必须为公司服务三年,也就是一个月的海外培训,折合一年的卖身契。 看明白培训合同,方自归后背上冒了一层冷汗。 方自归答应过莞尔,在苏州呆个一年半载要回上海的,呆三年明显超出预算了。方自归大脑飞速运转,意识到签合同之前,最好和莞尔通个电话,可是,自己不像大成那样有大哥大,哪里有电话可以打呢?而且莞尔在学校,不见得在宿舍,打电话也不容易找到莞尔……可是未来的同事们都签了,自己跑出去打电话,也会让人力资源总监疑心……罢罢罢,先签后奏,最多,要是莞尔坚决反对,自己毁约就是。 一回到上海,方自归就赶紧向莞尔汇报签合同的事情,莞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三年!” 方自归叹道:“唉,人生有得必有失,想出国,就是要签卖身契的。” 莞尔噘起了嘴。 “你……你要是实在不同意,我不去这家公司就是了。唉——”方自归又叹了口气,“就是还剩一个月我们就毕业了,再一趟一趟跑苏州找工作,挺麻烦的。而且,这真是一家好公司,三百多人只招了九个,很难找到条件这么好的公司了。你想,去新加坡每天给三十美金,这都等于我老爸一个月的工资了。咱们将来不是要在上海买房子嘛,我这趟回来,咱们就有买房基金了。” 莞尔噘着嘴还是不说话。 “有了海外培训资历,将来回上海,找工作肯定很容易。这对我将来的前途,肯定有帮助的。我的前途,其实也是我们的前途,对不对?” “可是三年时间实在太长了。” “你分析啊。就算我留在上海,我们也不可能天天见面对不对?我要是去了元哲电器,也很忙的,大概率我们也就周末能见见面。那样的话,其实跟我去苏州上班差不多嘛。现在都是双休日了,周末我可以到上海来看你,或者你到苏州来看我,那不是一样嘛。沪宁高速快通了,交通应该会越来越方便。” 莞尔想了一会儿道:“好吧。为了你的前途,我就做些牺牲吧。” 拿到莞尔的批准,方自归找工作的征程算是画上了一个不完美的句号。但是莞尔说,先不要把元哲电器的关系拗断,保留到最后时刻还有调整的可能性。对于这个要求,方自归一口答应。 为元哲电器做的项目,也马上就要完工了。这天方自归和兽在实验室里调试完汽车防盗报警器的演示模型,从实验楼里出来,迎面碰上刚从上海图书馆回来的老夏和国宝。急性子的老夏毕业设计已经做完了,最近精神抖擞了不少。 老夏兴高采烈地说:“神,等下我给你看看我们的研究成果。” 方自归还没答话,兽先产生了好奇,问:“什么研究成果?” 老夏拍拍自己的口袋道:“都在这里。到宿舍里给你们看。” 四人回到凌乱一零一,室内只有阿远和他两个乒乓球协会的球友坐在床上抽烟。四人不管阿远他们,把桌上乱七八糟摆的东西撸到一边,留出一块空白,然后老夏从口袋里郑重地拿出几张折好的纸,把纸展开往桌上一铺,好像诸葛亮玩的隆中对,天下大势,尽在其中。 方自归定睛一看,只见每页纸上有个表格,上面列着中国历朝历代,表头写着“内战次数”、“时间跨度”、“内战强度”等等,表格里则填了一些数字。 老夏豪迈道:“看看,中国分裂和统一时期的战争强度。我和国宝的最新研究成果。” “不是咧。”国宝道,“这是老夏的研究成果,我只是帮忙按按计算器。” 见老夏要讨论的问题比较暴力,兽做为电十八班感情最细腻的同学,立刻失去了兴趣。兽说:“你们慢慢讨论战争强度吧,我看书去了。” 方自归还是有兴趣的,问:“你们真有空,研究这个干什么?” 老夏笑道:“那次半夜谈,你说‘熵’的理论,我说统一能减少战争。” 在讨论的过程中,方自归标新立异,说:“物理学上有个概念叫‘熵’,用来衡量系统的无序性。熵增理论,就是说物理世界,完整的体系会变得越来越混乱,变混乱了以后才是一个稳定的状态。按照这个原理,大一统国家不见得是一个稳定的状态,应该碎片化,最后达到稳定。” 与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得到许多人赞同不同,方自归的《社会哲学的物理原理》当晚发表后非常失败,室友们各种批判,方自归的熵增碎片化理论,很快就被大家的铁拳粉碎了。 但是现代社会,要以德服人,还要以数服人,老夏要让方自归心服口服,就跑到图书馆去查资料了。 这时老夏说:“我们学工程的,当然只相信数据。所以对这个问题,最好有个定量分析。我查不到有什么资料有这样的定量分析,可是我想中国的历次战争,史书上都有记载,不如我自己统计一下。” 方自归惊讶道:“那要花多少时间?” 国宝憨笑道:“图书馆里有一套《中国战争史》,我和老夏根据这套书,一上午就统计出来了。” “我给你解释。”老夏手指一张表格上的“战争强度”,对方自归说:“比较战争的惨烈程度,需要引入一个指标,我把它叫做‘战争强度’。我觉得最科学的统计——” 老夏的话突然停了,然后老夏的眼神里露出了惊讶。 方自归坐在那儿,突然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惊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拍方自归的人,正是在工大所向披靡的六分之一。被六分之一拍一下还不是最令人惊奇的,最令人惊奇的,是六分之一竟然面带笑容。 校园里,六分之一的笑容非常罕见。在坐的几位同学,只在开学典礼上,六分之一做为开学典礼主持人请校长发言时,还有前年首次大学生艺术节上,东方电视台那个美女主持在教学楼前采访六分之一时,才荣幸地见到六分之一笑了两次。方自归何德何能,当得起六分之一的微笑。 六分之一此时微笑着对方自归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