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血瑰开始讲述:“冥界有六朵独一无二的花,红色的血瑰是其中最为鲜艳娇丽的。血瑰是她后来得到的名字,之前的名字她已经不记得了。 血瑰一直想离开生长的地方,到别处去看看,也让别的事物看看她。她想走遍冥界的每一段路途,随心所欲地到达每一个新鲜而未知的地方,去拥有很多经历和回忆。 然后,她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冥皇说可以实现她在冥界自由穿行的愿望,但是,她必须跨越相应的界限: 她得先化为黑刺在沙海中沉睡,不能说话,不能和外界交流。当有人经过,并在沙海上沉睡时,沙海会让人梦见一生中最难忘的情景,而她也有一次机会可以刺入人的颈项吮吸鲜血。 在她吸足血液盛开之前,若被人拔出,她将再度沉睡;一旦吸满鲜血盛开,花期可以持续十年,凋谢之后又将化为黑刺在沙海中沉睡,直到遇见下一个愿意用自己的血让她开放的人。 然而,没有开花长出‘重生之叶’的血瑰将没有能力修复人的伤口,也不能补回损耗,她将害一个人受伤,甚至死去。 血瑰刚听到这个界限时,着实吓了一跳,但太长时间强烈的渴望凝聚成了心中的一个声音对她道:‘来到冥界的都是绝望心死之人,他们不会在乎自己的血。以此为代价就能在冥界自由往来,很划算,不是吗?’ 血瑰很迟疑,‘可是万一有人因此而死去呢?’ 心中的那个声音说:‘反正来到这里的人相当于已经死了,而且很快就会彻底消逝了。’ 血瑰问它:‘你为什么这么坚决?’ 它回答:‘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实现我们的愿望。自由的代价就是血,理所当然,不是吗?’ 血瑰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答应了。 冥皇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她‘血瑰’这个新的名字,便将她化为一颗尖利的黑刺,轻轻置于沙海之中。 血瑰知道,来冥界的人很少很少,而且不一定会经过沙海。但她不怕等待,因为她在原来的地方也是一直等待着离开的机会,比起遥遥无期的念想,她终于有了一个指日可待的希望。她原本是这么想的——就算只能开一次,十年的时间也足够她去很多地方了,只要开一次…… 然而,她在沙海之中过了没多久,就开始害怕,变得寂寞而焦虑。沙海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倘若一直睡在这里,就算不死也会忘了自己活着。血瑰还没有等到绝望的人经过,自己就开始感到绝望了。三年,五年……她沉睡在沙里,漏掉了时间的流逝。 终于,她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比她是黑刺的样子更难看,他一直向前走,眼中空无一物,却没有停留。血瑰看着那人来了又远去的身影,心情由焦急变为麻木,她决定沉睡。 后来,有一个人躺了下来,却没有睡着,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血瑰感觉出这个人没有任何称得上难忘的经历,但她不愿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轻轻地刺入那人的脖颈。不料那人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然后伸手摸到利刺,狠狠地拔了出来,摔在沙上,逃也似的离开了,血洒了一地。血瑰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却移恨于他。 血瑰开始自我厌恶,开始讨厌人。她决心毫无顾忌地攻击经过的人,令人恐惧,被拔除丢弃。她的心变得扭曲,麻木,她不断伤害别人,忘了目的,忘了自己想要得到盛放的自由,忘了自己是一朵花,只在黑暗中作为丑陋的刺而活,一面放纵,一面姑息,一边张狂,一边哭泣。这样的日子有多长,她已无从想起。 绝望重复了许多遍,血瑰累了,心也死了,于是在沙海中下沉,再下沉,无论什么人经过,都与她无关。她不会死,可是关了心,封闭了感觉,沉到底,就和死没有任何分别了。 有一次,她苏醒过来,放任自流地又刺伤了一个人。那个人沉睡着没有动,却在睡梦中断了念想,化为了烟尘——就在血瑰快要开放的时候。 这一次,血瑰彻底绝望了。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念头——这界限原本就不可能破解!冥皇帮她实现愿望的说法只不过是嘲笑她的痴心、惩罚她的妄想罢了。 地界的人有行走的自由,但受限于活着的时间,感情的牵绊,自身的体能,精力,财产,才华,还有机遇;冥界的事物有着几乎永久的生命,所以注定要固守在同一个地方。这是‘永恒’的界限,没有任何生命可以为所欲为。 血瑰打算不再吸食任何人的血,在罪恶感和绝望中永远沉睡。然而,在记忆最深层的角落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关于未来的幻想和一种淡薄的希望。 最终,血瑰原本已经枯空的灵魂被注入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种很温暖很深的伤痛,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一种令人动容的坚定。如此坚定地爱着,却又如此坚定地舍弃,坚强而残酷,令人痛彻心扉,莫名感动。 血瑰被这梦境吸引,毫无臆想,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做梦人的颈项——终于怒放。” 血瑰说完了她的故事,再一次散发出玫瑰色的光晕。她用平静的口吻问道:“在我刺伤你的时候,你害怕吗?” 无泪回答:“……我以为可能会死吧。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活着的时候,死也许不错。” 血瑰:“但你始终还是有所念想,不是吗?你梦中那个比我还美的人是谁?” 无泪:“谢谢!她是我的母亲。” 血瑰:“不用谢!她死了,对么?” 无泪:“嗯,被我害死了。” 血瑰:“……你想让我去死吗?” 无泪:“嗯?不想。” 血瑰:“我说不定害死了很多人。尽管如此,我也还不想死。” 无泪:“你现在已经不会伤害任何人了,应该实现你的愿望,去自由游历。” 血瑰:“那你呢?” 无泪:“我若走出这里,没准还会害死更多的人。而且,我已经成为‘已死之人’,而唯一希望我活着的人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血瑰:“那么,你是想陪她一同死去,而不想实现她的愿望继续活下去吗?” 无泪:“我努力了,真的。” 血瑰:“而且,她并非‘唯一希望你活着’的人,只是‘希望你活着的人之一’,哪怕是在过去,何况将来。任何人的逝去都无法抹杀生命存在的意义。” 无泪:“……” 血瑰:“人总是想找回已失去的,把得不到的看成是唯一想要的,把没能留住的当作是最重要的,这也不完全是自欺欺人,只是,在悲伤和痛苦过后,在后悔和遗憾之余,请看清真实,不要将仅有的,剩下的,其他的,全都轻易否定了。 除了你母亲之外,请你再想起两个对你好的人,和两个你喜欢的人——哪怕只是稍微有一点儿特别的人也好,请拼命想,真心实意地。” 无泪:“对我好的人……有一个对我有恩的人,他救了我一命。” 血瑰:“是吧——然后你还跑这儿来了!倘若你以后还想放弃生命,想起母亲时又会想和她一样消逝的话,就想想救了你的那个人吧。你应该尊重他救你的决定,对得起他为你所做的事。” 无泪:“……嗯。” 血瑰:“还有呢?” 无泪:“我父亲的义子无风,算是对我亲切的人吧,比我的亲哥哥们更像是兄长。” 血瑰:“这不是挺好吗。那你喜欢的人呢?有一点点喜欢就行。” 无泪:“小时候有一个玩伴,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妹妹。” 血瑰:“嗯。” 无泪:“还有一个很特别的人——我记得是在秋天,荻花盛开的时候,他远远地站在那儿,听我弹奏箜篌,伴上一段笛音,很悠扬动听。” 血瑰:“有那么多温暖回忆的人不应该感到绝望。” 无泪:“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了而已。” 血瑰:“……你想过要杀了谁或者害死谁吗?” 无泪:“没有,可是……” 血瑰:“那无论谁死了,都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但是,如果没有人杀你,天也不灭你,你却自己死了,你就是真正杀害了一个生命。” 无泪:“……” 血瑰:“请相信我,会有很多人爱你,因为你足够美。像我这种自私的花都很招人喜欢,因为外表好看确实很重要。像我这种除了自己以外别的都不关心的花都不希望你死掉,会有很多人希望你活下去,前提是得让他们见到你。” 无泪:“……我不觉得你是除了自己以外别的都不关心的花。你有一个唯一想要实现的美好愿望,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实现它,这样的生命很有力量。” 无泪心想:虽然有些对不起之前被它刺伤的人们,可能他们并不都像我一样觉得死也无所谓,但和血瑰定下这规则的人是冥皇,选择进入冥界的人或许就算接受了冥皇的规则吧……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什么规则,也有些胆怯,但过去的已无法挽回,也不知道应该追究谁。 血瑰:“真的?只可惜在真正付出之前,谁也估计不出这代价究竟有多大,在真正实现之前,谁也没有成功的把握。 我们似乎都能理解对方,却始终搞不懂自己。” 无泪:“或许是吧……谢谢你!” 血瑰:“在我们之间,说这句话的只能是我!” 无泪:“请不要太介意那件事——你帮我修复了伤口,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血瑰:“不是这个问题。” 无泪:“……” 血瑰:“我们该走了。在下一次长眠之前,我要看到我想看的所有,也让它们都看见我,然后把自己放进它们心里,再将经过的一切都记在自己心里。我决定不再只为自己而活,虽然这想法实际上也是为了我自己。” 无泪:“希望你有一个美妙的旅程。” 血瑰:“你也是。别靠近危险的家伙,你的血很美味呢。” 无泪:“嗯,好。” 血瑰:“事实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得到绝对的自由——我可以去冥界的任何地方,但我无法选择具体到达哪个地方,每次都像抽签一样。而我也不能离开冥界,不能像它们那样有一次幻化成地界生命的机会,阳光会令我枯萎。” 无泪:“幻化成地界的生命?” 血瑰:“嗯。冥界的万物都有一次去到地界的机会——以‘精’的形态去到地界,幻化成地界生命的样子。它们可以选择永远留在地界,也可以随时回来,但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回来就不能再去了。” 无泪:“那地界有很多原本属于冥界的生命吗?” 血瑰:“没有很多,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愿意去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而且,幻化成‘精’去往地界的,大多数也会选择回到冥界。” 无泪:“嗯,我能理解……” 血瑰:“像你这样喜欢冥界的人倒是极其罕有。” 无泪:“是么。” 血瑰:“比起受不了长久的绝对寂静的人来,你更像是受不了嘈杂而从地界返回的‘精’。而且,你和‘精’变成人的样子很像——美貌,灵秀而迷人。” 无泪:“谢谢……” 血瑰:“不要对我说这句话!” 无泪:“那么——我们走吧。” 血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