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一斗粮都不成？！”</p>
“莫说一斗粮，一粒粮都没有！”</p>
“我不信！我们辛苦养大的丫头，柴米都不知费了多少，眼看大了能做事了，这要是以前，少说能卖一贯钱。也就是现在年景不好，要不然——”</p>
“你也知道年景不好。今日那伢人说的明明白白，现在卖儿卖女的太多了，像虹娘这个岁数的，他们还得贴粮食养着，所以干脆不收了。”</p>
“我就知道是个赔钱货！”</p>
“老刁妇！小声点，别吵着孩子！”</p>
房间里没有点灯，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可以看到，床上躺着两个娃娃。其中一个还是个婴儿，另一个三四岁的样子，正是众人口中的“虹娘”。</p>
虹娘此刻睡得香甜，并未被吵醒，一个瘦小的妇人面对两个孩子坐着，默默地听着隔壁房间的交谈声。她的丈夫和翁婆正商量怎样卖掉她的女儿。</p>
当听到女儿不值钱时，这个母亲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眼睛。</p>
这时，虹娘的祖母——一个牙几乎掉光、说话漏风的老妪说道：“那现在怎么办？送也送不出，卖也卖不掉，我是决计不能继续养这赔钱货了！”</p>
“你让我想想。”虹娘的祖父——方才骂对方老刁妇的那个老汉，从他说话的声音来判断，他的牙想必也已经“十不存一”了。</p>
老汉沉思片刻，说道：“你明日带虹娘上山挖野菜……就说虹娘掉下山摔死了，届时带村中父老去山下寻找，也可做个见证。”</p>
里间坐的妇人听到这话，立刻下床，顾不得穿鞋，急急忙忙地跑到外间，噗通一声跪下，哐哐哐地磕头。额头碰到地面，发出一声声闷响，她哭求道：</p>
“爹，娘！求求你们了，好歹给虹娘留个活路！虹娘这么小吃不了多少，她很好养活的！她马上就长大能干活了，她会报答咱们的！</p>
我，我可以少吃一口，我以后只吃野菜就行，我保证一粒米都不碰！”</p>
她的男人——全家唯一还算强壮的人，此刻立在门框旁，听到这话时似乎有些动摇，身影动了动，正要开口。</p>
老妪嘴巴更快一些：“你挨饿？你没奶水了我孙子吃什么？”</p>
那老汉仰头叹了口气，“你当我心里好受吗？天要绝人，我能有什么办法？</p>
前几年天下大旱，十停人死了三停，咱们村挨着伏龙江，也只是侥幸活着罢了。</p>
这才刚缓了几年气，到今年呢，这雨是三天两头的下，新发芽的谷子都烂了根，还不知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熬过去！</p>
你磕再多的头也磕不出一粒粮。粮不够吃就是不够吃，你想饿死女儿还是饿死儿子？行，你自己选。”</p>
“我——”</p>
妇人尚未说话，她男人先急了，“怎么能饿死大郎？咱家九代单传就这一根苗！我不管，你敢饿死我儿子，我就把你卖到花楼去！”</p>
妇人只好说道：“就算是这样，那为何不把虹娘放在城中贵人家门口，也许还有条活路……”</p>
“你以为只有你能想到这些？多的是人往贵人家门口扔孩子，贵人捡的过来吗？我们今日还在贵人家门口看见有野狗分食婴儿呢，你想教虹娘被野狗吃了？”</p>
妇人崩溃摇头。</p>
“再说，咱们若是扔掉虹娘，被人知道是要戳脊梁骨的。一旦坏了名声，咱家怎么在村中立足？以后大郎说亲都说不上！</p>
我也是一片苦心，为了咱家的名声着想，否则直接掐死不是更简单？你不要不识好歹。”</p>
“可是……”</p>
“行了行了，这是她的命。”</p>
老妪听到抽泣声，不耐烦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家都被你哭穷了！”</p>
——</p>
虹娘像做梦一样。</p>
这天一早，母亲仔仔细细地给她穿衣洗脸后，又用自己的头绳给她梳了两个髻，要知道，她平常一直是披头散发的。</p>
虹娘美滋滋地对着水盆欣赏，母亲又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煮鸡蛋。</p>
那可是鸡蛋！淡粉色的干净浑圆的外壳，尚未敲开，她却仿佛已经闻到了鸡蛋独有的香气。她从没吃过鸡蛋！</p>
鸡蛋煮好没多久，还有些烫手，虹娘手心烫得都有些痛了，却舍不得放手。她问道：“阿娘，哪来的鸡蛋？”</p>
“跟里正换的。”</p>
虹娘吞了三次口水，终于把鸡蛋递还给母亲：“阿娘，你吃。”</p>
“你吃。我换了好些个，咱们一人一个，这个是你的。”</p>
虹娘于是开心起来，举着鸡蛋蹦蹦跳跳的，突然又担心地问：“祖母会不会生气？”</p>
“不怕，我用嫁妆换的，你放心吃。”</p>
“嗯！”</p>
虹娘舍不得立刻吃掉这等人间美味，把鸡蛋拿在手里把玩，一会藏在袖子里，一会仰头对着天空照，然后笑，“阿娘，你看，鸡蛋！”</p>
妇人低头，看到虹娘额间那颗芝麻大小的红痣。那痣红得艳丽，长在虹娘面黄肌瘦的脸庞上，多少有些不协调。</p>
妇人突然想起她生虹娘那一晚。那夜她梦到有虹光坠入腹中，当下便惊醒发动了。</p>
她把这梦一说，人人都道这孩子来历不凡，她也喜欢得紧，自此便唤女儿虹娘。别人家都是大</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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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二娘三娘，只有她的女儿有个别致的名字，便显得金贵起来。</p>
“阿娘，你哭了？”虹娘有些不确定地问。</p>
“没有，”妇人擦掉眼泪，“阿娘是高兴，嗯，今天吃了鸡蛋高兴。”眼泪越擦越多，妇人踉跄地转身，疾走进屋，捂着嘴痛哭起来。</p>
虹娘蹦跳着喊道：“阿娘，我也很高兴！”</p>
老妪背着篓走过来，“虹娘，走，祖母带你上山挖野菜。”</p>
虹娘立刻禁声了。她一直很怕祖母。</p>
老妪看着虹娘手中的鸡蛋，撇了下嘴角。儿媳怕她说嘴，用那点子破烂嫁妆换了这个鸡蛋。呸，赔钱货哪里配吃这种好东西！</p>
老妪有心抢夺鸡蛋，又怕虹娘万一因为死前吃不好而化为厉鬼，只好作罢。</p>
虹娘跟在老妪身后上山。路上遇到同村人，谁不叹一句虹娘真是好命，有着独一无二的名字，又扎着髻儿，又有鸡蛋吃。</p>
老妪带虹娘上了山，故意把虹娘留在一处陡峭的崖石旁，然后一边挖野菜，一边观察虹娘。</p>
见虹娘始终不往崖边去，只蹲在地上扯些自己认识的野菜，老妪忍不住说道：“虹娘，你看那有个蚂蚱，你抓来我给你烤着吃。”</p>
“哪里？”虹娘一听烤蚂蚱，有些激动。</p>
“就那，那，看到没。”</p>
虹娘随着祖母的指引一步步走向崖边，“哪里呀？”</p>
老妪悄悄靠近她身后，突然面色凶狠地一抬脚！小小的身体一下被踢飞出去。</p>
“啊！”</p>
崖外传来虹娘的惊呼，随后是落地时的一声闷响。</p>
“虹娘？虹娘？”老妪扒在崖边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定是死了。她装作惊慌失措地大呼，“不好啦！出人命啦！我的虹娘我的心肝啊！！”哭喊着跑下山。</p>
——</p>
老妪跑回家，咋咋呼呼地到处说虹娘坠崖了，不一会，男人和老汉“听闻风声”从田里赶回来，家里装模作样的乱了一回。</p>
老汉召集邻里数人一同上山寻人，老妪在前带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那山崖下。</p>
村人此起彼伏地喊着，“虹娘——虹娘——”</p>
一人突然高声叫道：“在这里！”</p>
众人连忙跑过去，先到的人，看见地上的情形时，纷纷露出古怪的神情。</p>
老妪脸上堆满焦急，扒开众人，“虹娘，我的虹娘，你死的好呃——”表情凝固了。</p>
虹娘好端端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个鸡蛋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边还挂着蛋黄的残渣。见众人看她，她也回望众人，黑洞洞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看向老妪。</p>
老妪突然冒起冷汗。</p>
老汉问道：“虹娘，你没事吧？”</p>
老妪听到这声问话才回过神来，跑过去抱住虹娘，假模假样地哭了一回，接着又检查虹娘的身体。</p>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毫发无伤，连点破皮的地方都没有。</p>
老妪一下子汗毛倒竖，两腿发软，众人只当她是太过激动。</p>
最后是老汉心情沉重地把虹娘背回家。</p>
——</p>
虹娘钻进母亲的怀里，在她耳边小声说：“阿娘，是祖母把我推下去的，祖母要杀我。我不敢和别人说。”</p>
妇人紧紧抱着她，“虹娘，虹娘别怕。”</p>
另一头，老汉把老妪拖进柴房，啪啪给了她两耳光，“老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p>
“不是，我冤枉！那个死丫头她有点邪门！”老妪心里怕了一路，此刻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事情经过，说完又问：“虹娘她……会不会是个怪物？”</p>
老汉眉头紧锁，道：“管她是什么东西，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晚必须结果了她。</p>
反正白天已经过了明路，把她弄死连夜埋了，明天就说虹娘摔坏了内脏，夜里突然吐血死了。”</p>
“这倒能说得通。”</p>
自打从山上回来，虹娘一直粘着阿娘，不敢离开半步，夜里也不敢睡觉，缠着阿娘说话。</p>
老汉在外间听着她们的动静，本想等虹娘睡着时动手，此刻见她一直不睡，于是不耐烦地对儿子说：“你去动手吧。”</p>
男人手里拎着麻绳走向虹娘。虹娘心头升起一阵恐惧，钻进了阿娘的怀里。男人一把将她拖出来。</p>
“阿娘，阿娘——”虹娘吓哭了，手伸向阿娘。</p>
阿娘却转过身，背对着她。</p>
虹娘看着月光下阿娘颤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p>
不是祖母要杀她。而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要杀她。</p>
男人将虹娘拖到外间，把麻绳缠到她颈间，咬牙，收紧。虹娘手脚剧烈地挣扎，男人保持这个姿势绞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她竟然还在挣扎。</p>
老妪声音颤抖：“怎么回事，她怎么还在动？！”</p>
“没用的东西！”老汉一把推开儿子，接手过来，发力狠勒虹娘。虹娘年纪小，渐渐地没力气挣扎，老汉松了口气，松开手中麻绳。</p>
“咳咳咳……”虹娘猛烈咳嗽出声。</p>
老妪吓得跌坐在地上，惊惶道：“怪物，她果然是个怪物！”</p>
男人也吓了个半死，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道：“爹，现、现在怎么办？虹娘她杀、杀不死啊？”</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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