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洛芙双眸忽亮。 陆云起只是微微一笑,为她拢好大氅,伸手牵过她的手,便往外走。 出了华阳居,见他不是领着自己往听竹院去,洛芙的脚步便顿住了。 “是要去外面么?”洛芙犹疑问道,见他点头,便抿了抿唇,道:“那让晴天回院子里帮我拿上帷帽。” 这回轮到陆云起疑惑了,本朝风气还算开放,女子在外行走,鲜有戴帽者。 然而转念一想,陆云起以为她不习惯外头人多,怕羞,便说,“别担心,是去城郊,没什么人的。” 洛芙遂安下心来,由影壁处登上马车,出了陆府。 马车行至三多坊,街市热闹的喧哗便隔着车帘传入耳中。小丫头脆脆的叫卖声:“瓜子、花生、酥糖……”,又或者是跑堂欢快的吆喝:“哟,这位客倌,里面请,里面请……”,或是生意人和顾客讨价还价,“最少最少一两银子,您也得让我赚个馒头钱吧,去哪儿都没有我这里物廉价美了……” 人声、车马声,在明亮的冬阳下,混杂出一派繁荣。 洛芙不敢挑开车帘往外看,只默默坐着,竖起耳朵听着。 陆云起见她一路不言语,怕她嫌闷,便找话说:“周家姨妈怎么来了?” 洛芙正听得津津有味,不妨他此刻打扰,便竖起手指嘘声,“我正听大街上他们说话呢。” 陆云起挑眉,而后缄口不言,只是眸光却一直停在洛芙凝脂娇靥上,她白璧无瑕,整张脸似明珠一般莹润透亮,此刻红唇微张,口中露出一抹贝色,长睫似乌翅,掩映着璨若星辰的眸子。 她比他穷尽想象的,还要更美。 等马车行过热闹的坊市,一路出了城,洛芙这才想起他方才似乎问了句什么话,便说:“怎么?夫君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陆云起轻声道,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困不困?还要一会儿才到。” 他身上气息温煦,心跳沉稳,带给洛芙极强的安全感。 纤细玉手搁在他胸前,洛芙仰头问道:“去大觉寺上香么?”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单调的这一项出门活动。 陆云起不答反问:“你想去大觉寺?” 洛芙不言,她已经习惯内宅生活,去到外面,她反而紧张恐惧。 陆云起以为她想要自己陪她,便道:“临近年节,今年又是朝觐考察的年份,是忙了一些,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好好陪你。” 洛芙心中一暖,她知道他忙,她也不是非要他陪,只是他心中记挂自己,她便欢喜了。 马车行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在陆延“吁”声中停下。 洛芙下车后,展眼一看,面前是一片宽阔湖面。 今日阳光明灿,天空湛蓝如洗,远山上白雪皑皑,近处湖面明镜似的,在阳光下闪耀晶芒。 洛芙欢呼一声,脸上绽放笑颜,她对着雪山湖面,由衷感慨:“好美。” 陆云起见她如此欢喜,便也觉得这景色美得醉人。 两人静立片刻,陆云起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下到湖边。 洛芙先时只顾眺望远景,这会儿走到湖边,才发现他此番带自己出来的真正用意。 脚边盛开着一朵朵冰蓝色的霜冻花,似雪莲一般铺陈至整个湖面,在阳光下,千朵万朵闪烁繁星一样的金芒。 这场景,把洛芙震撼得无以言表。面对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美景,洛芙已然失语。 她心间震荡,眼眶忽热,转身,对陆云起动容道:“夫君,谢谢你。” “上午在翰林院听人说这边景色甚美,便想着带你来看看。”陆云起声线温润,深眸里盛满洛芙,“你喜欢就好。” 洛芙心间悸动,一面耽于,一面担忧。 她蹲下身子,玉指拾起一朵冰花轻轻放在掌中,细致观察那细细雪晶,渐渐感觉手心冰凉。 洛芙看了这朵,又拿起那朵来看,像个小孩子一样。 陆云起见她玩得够久了,便俯身,长指捻走她掌中冰花,道:“小心冻着了。” 他手上一动,牵引她起身,又捏着锦帕,替她擦干手中冰水。 “我能到湖面上走走吗?”洛芙双眸亮晶晶的,闪着期待。 “那要小心别掉冰窟里了。” 听他这样说,洛芙刚迈出的脚步便往回缩,上次游湖,她就掉水里了。 陆云起轻笑,大掌牵住洛芙的小手,领她往湖面走去。 洛芙侧头,望着他带笑的俊颜,便也跟着笑起来。 冰花在脚下碎裂,发出吱吱脆响,洛芙有些不忍,小心地站到一块霜花环绕的平坦湖面上,扯住陆云起的手不让他走。 “好了,就这里了。” 她转身回望,见两人离湖岸已经约有两丈远了。 此处无人,陆云起揽着洛芙静立湖面,身体站在迎风处,替她阻挡风侵。洛芙微微侧身,呼吸间尽是他身上好闻的冷竹香。 岸上的陆延,遥遥望着湖面上的两人,换做以前,他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们一贯冷静自持的公子,会抛下公务,专门带一个女子去赏景。 “抱歉,落水那次,让你受惊了。”陆云起忽然道。 洛芙莫名,他这话说的,好像落水是因他而起似的。 “这里难道是城南的那片荷花湖?”洛芙回望,她记得湖边有一排房舍的,这里却没有。 “这是湖北面,要绕远路,所以鲜有人来。”陆云起温声道,“靠近城门那边湖面,霜花都被人踩坏了。” 洛芙动容,柔声:“多谢夫君。” 陆云起挑眉,“要怎么谢?” 洛芙一怔,望见他双眸炙热的瞧着自己,便手上一紧,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在洛芙一吻后撤时,陆云起倏忽捉住她的唇瓣,长臂收紧她的软腰贴近自己,长久的加深这个吻。 回程时,洛芙的唇瓣又肿了。 她坐在一边,离他远远的。陆云起伸手去牵她的手,被洛芙拍开,惹来他一阵轻笑。 “我下次会轻一些的。”陆云起挪到她身旁,不顾她小小地挣扎,将她抱起,放到自己腿上。 他俯身拢住她,长臂箍在她身前,下巴搁在她发顶上,柔声哄她:“别生气了,我带你去城里逛夜市,咱们在外面馆子里用晚膳,好不好?” 洛芙只是小小赌气,被他一哄便好了。“不了,今天已经很开心了。” 她始终谨记大觉寺老方丈的批语,不敢在人前露面。 这位老方丈德高望重,前年圆寂后,留下数颗璀璨舍利,他平生不轻易给人批命,一旦出口,便极准。 七岁那年,她第一次进入寺庙,正是好玩爱动的年纪,奔跑时无意撞到方丈身前,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扶起自己,慈悲地念了声佛号,便道出那句批语。 想到此,洛芙心中轻轻一叹,便道:“这是我第六次出门,我真的好开心。” 陆云起心下微怔,他记得府中那些妹妹们,好像时不时出门赏个花买个什么胭脂水粉的。 但当初他查了个底朝天,确实没查出她有何外出的踪迹,所以他在京城,就总也没有遇见她,除开那一次。 “为何不出门去玩?”陆云起问道。 却见她摇头不语,于是他便换了一个问题,“那你前五次出门是去了哪里?” 洛芙侧靠在他胸前,勾着手指一一说来,“第一次是五岁时……” 陆云起静静听着,他从未想过,一个人会如此认真的去记忆每次外出。他心间发酸,抬手抚上她白净玉面,涩然道:“以后我多带你出来玩,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 洛芙还是摇头,“我哪里都不想去。” 其实是想去的,可她不敢。 马车回到城里时,已经申末了。陆延在前头赶车,忽然被人拦下。 “陆延,你家公子可在车里?”洛芙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 陆云起自然也听到了,他把洛芙放到软塌上,撩开车帘,探头看出去,笑道:“陈兄。” “陆兄是要回府么?我有事找您相谈。” 洛芙怕他丢下自己,手上紧张的揪着裙摆,陆云起的手却适时探来握住她的手,缓缓轻抚,示意她安心。 “那可否等我先回府一趟,再出来跟陈兄详谈?” 那陈姓公子一袭常服,听见陆云起这样说,便道:“好,我在万樽楼等你。” 洛芙松了口气,回府后,陆云起换了身衣裳,让她自己用晚膳,便又出去了。 洛芙也没计较,她知道他忙,今日带她出门已经很令她高兴了,人不能贪心。 今日从早到晚没回院子,现下想起早上让小雨去送信,忙问:“李姐姐可有写回信给我?” 小雨摇头,在洛芙失望的眼神下,又说:“李小姐可忙了,院子里都是亲眷,她接过您的信,当即展开看了,便连声要我向你致歉,她忙得实在无法立即回信,并且,她特别欢喜你去给她送嫁。” 小雨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你看,李小姐赏我的。” 不等洛芙答言,一旁的晴天插进话来,笑道:“要知道有这么多赏钱,我就去了,小姐,下次换我去送信。” 小雨不依,“她们府上门婆子都识得我了,换你去岂不多余。” 晴天一拍小雨脑袋,“笨!李小姐再等两日就嫁去将军府了,难道将军府的守门婆子也认得你?” 洛芙坐在塌上,笑着看她们争论。 沐浴后,用过晚膳,陆云起还没回来,听那位公子语气,像真遇着了难事,估摸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便让晴天铺纸,就着他昨日的笔墨,想把今日所见的美景画下来。 内室里,晴天小雨,杏子银烛,四人都在,见洛芙要作画,纷纷围过来,有给她磨砚的,有给她压镇纸的,有给她递笔的。唯独银烛,在旁不声不响看着。 “小姐,你画的这是什么?”小雨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道。 洛芙便把下午陆云起带她赏雪景的事说了,又道:“明日看陆延有没有时间,让他也带你们看去。” 晴天和小雨忙展颜说好,可杏子和银烛两眼一对视,便从对方眼中望见震惊。 陆庭被公子派离京办事,而今只有陆延跟在公子身边,要处理的事物极多,可在洛芙眼中,好似指使陆延带婢女们赏景,是极容易的一件事。 而更令银烛心惊的是,今日又不是休沐,公子竟放下公务,带她赏景。银烛脸色发白,心中揪紧,这还没圆房,已经如此宠爱了,那圆了房,还不得捧在手心里。 银烛是家生子,爹娘是奴仆,自己也是奴仆,而她未来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奴仆,世世代代为奴为婢的日子她过够了,只要当上公子的侍妾,生下的孩子,才是主子。 况且,她哥哥在外欠下许多赌债,也只有她当上侍妾,才能替哥哥慢慢还清。 众人不知银烛心中的弯弯绕绕,杏子震惊过后,也专心看洛芙画画。 只见宣纸上,高山皑雪铺陈开来,山脚下一面冰湖,湖上两抹相依的人影衣袂飘然,脚下绽放无数冰霜花。 小雨感叹:“小姐,这画若是着上色,就更美了。” 洛芙却望着画作,叹息一声,“我画得不好,何必浪费颜料。”说着,便将笔往砚沿搁去,岂料她目光注视着画,手上便失了准头,抬手将砚台连同墨汁打翻在地。 砚台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啪嗒”裂成两半。 银烛和杏子都呆了,这可是公子最喜欢的一方砚,极是难得,他已经用了十年之久。 在洛芙小小的惊呼声中,晴天赶紧哄道:“没事没事,打坏一方砚而已,好在画上没染到墨汁。” 原本蹲身捡拾碎砚的银烛听着这话,心头刹时火起,她猛然站起,指着晴天大声质问:“什么叫一方砚而已,你知不知道,这是孤品白端砚,有价无市,多少人求也求不来,更何况,公子已经用了十年了。” 晴天被她骂得一愣,正想答话,却见银烛又反手指向洛芙。 “还有你!公子爱干净,从不在内室饮食,你却什么事都拿到内室来做,公子不喜甜食,你却偏要给他吃什么红豆圆子,他的喜好你一点也不懂,怎么配做他的妻子。” 银烛胸口剧烈起伏,杏子在旁,拦都拦不住。 洛芙面色发白,身子发颤,她竟被一个婢女指着鼻子教训。 外头的丫鬟听到吵闹,全都拥了进来,有那平日里跟银烛要好的,虽然吓得不行,但还是上前拖她,试图捂她的嘴,让她别说了。 “你们放开,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长久以来的怨念,此刻爆发,便一发不可收拾,银烛用力挣脱狎制,怒骂:“一个小小七品官的女儿,竟设计下作的落水戏码,好了,现在讹上我们公子了。” 她说着,哈哈冷笑起来:“嫁过来又怎样,公子恶心你,就是不跟你圆房,亏得你像个狐媚子似的,日日夜夜霸着他……” 洛芙心跳剧烈,口中呼呼,喘不过气来,在她一句句“恶心你,不同你圆房”下,洛芙几乎站立不住。 听竹院乱成一团,喊声咒骂声四起,不知谁叫了一嗓子,“公子回来了。” 便见窗外廊下走来一抹挺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