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霜以前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爱”这个字,重烛只会用他的行动,向她表明,他有多迷恋她。 他就像是一个蜜罐子一样,将一切的甜言蜜语都封存在心里,从不宣之于口,即便是“喜欢”二字他都吝于表达。 暮霜有些时候会故意逗他,问他,喜不喜欢她酿的百花酒,喜不喜欢她种的葡萄,喜不喜欢她养的小鸡仔,最后问他,喜不喜欢她? 重烛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又认真地逐个回答她的问题,喜欢,喜欢,喜欢…… 到最后一个问题时,那简单的“喜欢”二字不知怎么就变得羞于启齿了起来,山风从庭院中穿过,扬起他鬓边青丝,漆黑发丝下的耳垂,比天边的霞云还要红。 其实不用他回答,暮霜光是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这个少年很喜欢她,喜欢到难以自拔。 现在的重烛和五百年前别扭的少年不太一样了,他终于舍得给自己密封的罐子撬开一个口,恨不得将心头百转千回了五百年的浓情蜜意全数倾吐出来,让她知晓。 “阿霜,我爱你,我爱你……” 耳边的低语化作潺潺的春丨水淌入她心间,只因为他这一句话,暮霜脑海里又有一蓬蓬的烟花炸开,这种精神上的愉悦远比肉丨体上的快丨感更加令人招架不住。 “重烛。”暮霜呜咽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颤抖着埋首至他怀中,一口咬住他的前襟,一行清露顺着蛋壳的表面淌下去。 重烛诧异地抬了抬眸,继而明白过来,眸中讶色都转为浓得化不开的笑意,他浓密的睫毛不断颤动,抬手抚在她的背脊上,安慰地上下滑动,“好了好了,没事了。” 暮霜在他的安抚下,终于从那令人心悸的云端回落下来,身体里像是下了一场淋漓的骤雨,她才从这骤雨里缓下一口气,背后安抚的手指又顺着凹陷的脊骨滑落下去,埋进了被骤雨浸润后泥泞的土地里。 淅淅沥沥的雨露在蛋壳上留下一道道潋滟的痕迹,隔了好久之后,重烛终于再次抬起手来,托起她的下巴,用这一只湿淋淋的手揉开她的唇瓣,低头吻上她,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与他的唇舌一起侵丨入丨进来。 头顶上的光黯淡了许多,不知何时早已西移,阳光渐渐染上灼红的霞色,从天井斜射丨进来,在乌沉沉的洞窟壁上留下晃动的彩虹光影。 暮霜被他抱起来,后背离开了蛋壳,整个人的重量都掌握在他的一双手臂间。 她被迫只能更紧地拥住他,早已被他吻得神魂颠丨倒,却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重烛那异于常人之处,就这么横亘在两人中间,一内一外,里外夹击,碾得暮霜绷紧了脚背。 霞光将洞室内晕染出一片朦脓光晕,光晕中有蛇影悄然浮现,在虚空撕裂开一道裂隙,重烛忽然倾身倒下去,在暮霜的惊呼声中,两人的身影一起跌入了裂隙里。 “重烛!”暮霜心脏一下悬空,浑身都绷紧了,紧接着,后背便陷入柔软的床榻中。 幽深的裂隙在床榻上方合拢,他们从温谷回到了魔宫的寝室,重烛沉闷地哼了一声,脖颈上浮出忍丨耐的青筋,咬了一口她的唇,可怜巴巴道:“阿霜,放松点,咬得我有些疼了。” 暮霜被吓着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着,泪蒙蒙地睨他一眼,“谁叫你要突然吓我?” 重烛笑了一声,拂开她额上凌乱的碎发,讨好般地一下下亲吻她的脸颊。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散了,外面又飘起了夜雪,簌簌的落雪声久久未停,在院中积起一层新的松软的雪毯。 殿中烛火幽暗,暖炉熏得室内比春日还要温暖,帐帘外无数影子摇曳,起初暮霜还以为那是树影,好久之后,混沌的脑子才分辨出那狂舞的影子,竟是一条条盘缠扭动的蛇影。 暮霜扣在他肩上的手早已没了力气,垂下时不小心撩开了床幔,一道蛇影倏地从床幔外面探进来,将脑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汗津津的手心里。 蛇影身上冰凉的触感,是现下暮霜最想要的,她默许了它攀爬上她的手臂。 这一个默许像是一枚钥匙,开启了魔盒,霎那间,帐幔飞舞起来,无数的影子疯涌而来,暮霜眸中映出重重叠叠的扭动蛇影,下一刻,重烛的手掌覆来,掩住了她的视野。 “别看。”重烛重重喘着气,他有些失控了。 即使不看,暮霜也能感觉到蛇影游动在皮肤上时,那冰凉蠕动的触感,很舒丨服,她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没关系,我已经不会再害怕你了。” 她静静等待了好一会儿,覆在眼睛上的手掌终于慢慢撤开,暮霜抬眸看过去,重烛撑在她上方,身后是大片扭动的蛇影,披散的长发搭在那些蛇影之上,他的脸侧、锁骨、腰腹都浮出了墨黑色的蛇鳞,原本纯黑的眼瞳上渐染上了一点金色。 像碎星满布的夜空。 暮霜闭了闭眼,眨去眼中的泪雾,仔细地将他现在的模样刻进心里,主动抬手捧住他的脸颊,抬头凑过去,亲吻他的唇,笑道:“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不怕你了。” 重烛从喉咙发出一声沉闷呜咽,蛇信从唇中探出,钻入她口中,纠缠住她的舌,将她压回床榻上,又急又重地亲吻。 “阿霜,我爱你。” “我爱你……” 雪下了一整夜,暮霜也不知听他说了多少次“我爱你”,她被重烛拥在怀里,一刻都不曾松开过,完完全全就像是蛇的交丨尾,意识陷入黑暗之前,都还能听到他的一声声爱语在耳边回荡。 再醒来时,暮霜又被他带回了温谷,两人浸泡在温泉池中,重烛自后环抱着她,手掌压在她肚子上,时轻时重地按揉,有什么东西一缕一缕地从清澈的水下漂浮来,又随着水流消散无踪。 暮霜反应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下意识抓住他按揉的手,脱口而出道:“重烛,你清理干净了,我就生不了能孵化出宝宝的蛋了。” 重烛力道放松下来,只轻轻覆在原处,说道:“是你说的哦,那就 不清了。” 暮霜说完就后悔了,但感觉到背后紧贴的那一片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声,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重烛帮她按摩着身体,缓解疲惫,暮霜享受地又快要睡过去,想起洞室里那颗蛋,才强迫自己又清醒过来,打起精神来,问道:“重烛,你为什么不想吃那颗蛋?” 重烛动作顿了顿,没有立时回答她的问题。 暮霜一猜他定是又想找话糊弄过去,转头盯住他的眼睛道:“重烛,事关你的生死,你叫我只相信你说的话就行,好,那我便只信你,可你总要给我解释清楚原因,不然我便会一直提心吊胆的。” 重烛被她这么看着,叹了一口气,将她从水里抱起来,魔气扫去两人身上的水气,披上衣袍,牵着她往左边的洞室里走去。 那颗蛋安静地放置在殿室内,被搬动过后,有些往右边歪了。 暮霜走到它面前,余光扫见蛋壳左侧那一道道干涸的痕迹时,脑袋里轰一声,头顶都快要冒烟了,小碎步挪过去,暗搓搓地用袖子擦擦擦擦擦。 “别擦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觉得你的小动作能逃过我的眼睛么?”重烛无奈地笑出声来,被她的举动可爱到不行,忍不住跟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暮霜尴尬地收回袖摆,拽着他走到蛋的另一侧,就当没看见。 她脸上红霞未退,努力端肃起表情,说道:“你别转移话题,好好跟我解释。” “好。”重烛妥协道,抓住她的手腕抬起来,按在蛋壳上,随后他的手指顺着滑落下去,插丨入指缝间,将她的手完全覆盖在自己掌下,一起按在蛋壳上。 厚实的蛋壳渐渐变得透明起来,露出里面凝胶一样的灵髓,这颗蛋中灵髓厚重,几l乎已可称得上是一个小灵眼了。 “难怪它能变得这么大。”暮霜感慨道,她曾经留在蛋里的三百年灵力,与之相比,就像是湖泊里一片小浪花。 重烛引着她往灵髓深处看去,暮霜很快发现了被灵髓包裹在最中心的魔气,而那浓黑的魔气中心,有一团暗红色的血肉。 暮霜凝眸仔细看了看,惊讶道:“是心脏?” 这颗蛋里怎么会有心脏?难道这枚蛋真的能孵化出生命来?她当初听到的那一声心跳不是错觉? 可随即,暮霜便看清了那心脏上遍布的细碎裂纹,就像是曾经被千刀万剐地割分后,又重新拼凑在一起。 这么重的伤,它还是活的吗? 重烛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阿霜,你现在看到的,是我另一颗心脏,一颗魔心。” “魔心?”暮霜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魔心,那看上去确实是一颗魔心,它分明已经被切碎成了千百片,却还是有源源不断的魔气从心脏里涌出来,和蛋内的灵髓对抗。 “嗯,魔心,冷酷无情,残忍嗜血,属于魔界太子的一颗魔心。”重烛厌憎地说道。 蛋壳里的那颗心脏大约感觉到了主人的厌恶,心脏中血光涌动,“ 扑通”一声,猛然搏动了一下,浓黑的魔气从心脏的裂痕中狂涌出来,即使有如此厚重的灵髓封印,也依然逸散出令人恐惧的气息。 暮霜指尖禁不住蜷缩,被重烛握住手从蛋壳上撤开,那一颗伤痕累累的魔心随即隐没,再一次被遮掩进蛋壳内。 暮霜惊愕地回头,“你记得你的身世?” 重烛引着她坐到旁边的石阶上,盯着殿中的大蛋,说道:“记得,一直都记得。”正是因为记得,所以在重伤堕入凡尘,魔心沉眠,胸腔里生出这一颗凡心之后,他才会那般痛苦。 “你想看看我的过去么?”重烛问道。 暮霜内心生出些怯意,但见他眼底痛苦之色,又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重烛倾身过去,额头抵上她的额头,盘桓在他心中的血色梦魇渐渐在暮霜的眼前铺开,暮霜透过他的视角,看到了他的母亲。 重烛身为魔界太子之时,母亲死亡的一幕于他而言,就和枝头枯萎的花,被捣烂的果子,没什么差别。 那个生他养他的母亲,和旁的那些他随手就能杀死的生灵一样,也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即便她那样一声一声地唤着他,渴望能得到他的回应,他也丝毫不曾动容。 可当他胸腔里生长出情感的血肉后,那一幕便成了他永世的梦魇,永受凌迟。 握在暮霜手腕的指节越收越紧,可暮霜却在那力道中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颤抖。 “很可怕吧,阿霜。”重烛轻声道,强迫自己一点一点松开手指,抬手抚在她背上,上下滑动,到了现在还不忘安抚她,“如果有一天这颗心脏还是回到了我的身体里,阿霜,你要记得一定躲得离我远远的,永远、永远都别再靠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