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白?”刘三吾愣了一下,随即上下打量了几眼夏之白,抚须笑道:“你就是去年那个状元郎,老夫刘三吾,去年得陛下信任,被授予左春坊左赞誉,如今为翰林学士。” “我对大学士所说内容很感兴趣,可否再细说一二?” 闻言。 夏之白面露惊色。 刘三吾? 这个名字他还是知晓。 南北榜的阅卷主官就是刘三吾。 只是他没有想到,刘三吾年岁会这么高。 南北榜可是洪武三十年,如今是洪武十九年,还有十一年,如今的刘三吾看这模样,年岁起码是六十往上了,这么大岁数,按道理早就没了弄权之心,没道理去弄出南北榜来。 夏之白连忙做学子礼。 刘三吾伸手,将夏之白扶起,笑着道:“大学士折煞老夫了,老夫穷学一生,无知者依旧数不胜数,还请大学士为我解惑一二,如何能把胡人文字跟我华夏文字贴合?” 夏之白自无不可。 他起身将位置让与刘三吾。 刘三吾推辞,但夏之白执意如此,刘三吾也没有再谦让,一脸欣慰的坐了下去,他垂首,看着做了密密麻麻笔记的纸张,眼中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了。 对于去年科考,他是有所耳闻的。 他的女婿赵勉跟夏之白是同届的。 只是跟夏之白为状元不同,赵勉为二甲七十一名,如今为工部审刑司左详议。 虽名次不如夏之白,但赵勉跟同为二甲进士的沈溍、侯庸、张衡等人交好,在朝中也算是小有名望。 对于夏之白,他起初是有些质疑的。 太过装腔作势了。 华而不实。 只是方才一番接触,才发现夏之白是胸有天地,跟他过去听闻的截然不同,也是对夏之白有了不小的改观,同时也很好奇,夏之白究竟想如何去降低识字门槛。 若是能成足以造福天下。 名垂史册。 他年过七旬,蹉跎了大半辈子,潜心著述,依旧觉得不足,若是能参与此等壮举,足慰平生。 刘三吾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充满了期许跟殷切。 望着刘三吾炽热的目光,夏之白点头道:“自无不可。” “我为翰林院大学士,本就是想跟翰林院学士及国子生一同,整理历朝历代的识字课程,继而归纳总结,并简化为更实用更便捷的识字方式,在我看来,胡人的方式,同样是可以借鉴的。” “另外。” “东汉时便有了《说文解字》。” “只是当时的《说文解字》更偏向于小篆。” “如今天下宋书横行,当以宋书为主,重新编纂一份《字典》!” “其中又当做一定的区别,既要囊括从古至今流传的部首,还要兼具胡人的字符,两者互相对照兼容并存,这样既能满足初学者,又能满足有一定文字功底的人。” “天下缺少初读者相关的书籍。” “门槛太高了。” 刘三吾抚须沉思着。 他作为文学大家,自然明白夏之白的话。 夏之白是想通过胡人的符号,进行话音的整合,再通过编撰简化字字典,进一步降低识字的门槛,同时将简化字借此推广到天下。 夏之白是一个极简主义者。 至少刘三吾是这么认为的。 去年,他就听闻夏之白简化了数字,用胡人的数字取代了旧有的汉字,效果很高,如今户部、工部各部门,都有在使用夏之白弄出的那套字符,极大简化了书写难度。 如今又在文字上下文章,这是要将简化进行到底。 只是他也听闻过夏之白的一些狂悖之语,心中不由一阵惊疑。 他狐疑的看着夏之白,沉声道:“敢问大学士,你将这些文字简化,究竟意欲何为?我为何不敢信,你只是想减低识字门槛,还请大学士莫要见怪,只是大学士过去的名声在外,让老夫不得不多加思虑一二。” 刘三吾苦笑着拱手致歉。 夏之白笑了笑,并不是很在意。 他道:“天下文字更迭,字体变更,从汉代出现纸张,再到宋代出现活字印刷,识字的门槛越来越低,而先生编撰的《大诰》,更是为天下传颂,天下的识字率其实在显著提升。” “因而” 夏之白顿了一下。 他凝声道:“为何不能人人有书读?人人能识字?” 刘三吾眼皮一跳。 夏之白道:“天下文人善于舞文弄墨、也善于颠倒黑白、炮烙是非,就如夫子参与编写的《大诰》,百姓很多都能背诵,但又有多少人能明其意?终还是为地方士人掌控,就如古之律法,当真有那么严苛?” “很多时候在于不知。” “《春秋左传》有这么一句话。” “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 “百姓对于律法根本不了解情况,很容易为地方官吏摆布,听之任之,甚至畏惧告官,若是百姓能自己识字,能通晓律令的存在,能知晓《大诰》的真义,甚至以律令来保护自己,那大明的官员又岂敢再随意糊弄、作践、盘剥百姓?” “而这就是我要做的。” “天下扫盲!” 刘三吾瞳孔一缩,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他知道夏之白胆大,但也属实没想到,夏之白胆大到如此地步。 他连忙摇头道:“不可。” “伱这想法太惊世骇俗了。” “你既知晓《春秋》,也当明白当时,还有一句话。”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读书人一多,天下必定纷扰不断。” “书生意气从来不应时,口如利剑悬河滔滔者,如今未有断绝,这些书生,心高气傲,稍微遇事不顺,便会鼓噪生事,滋事发事,若是为反叛所用,对治理天下是大害。” 夏之白点头。 他这倒是认可,方向错了,读书越多越叛逆。 但他同样信奉另一个道理。 道理越辩越明。 这就是成长的过程。 夏之白道:“书生之鼓噪之力,谋划之能,的确不容小视。” “但这未尝不是教育的方向错了。” “如今的儒生,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天天说着民心即天心,又有多少人想过百姓生计?这次的郭桓案,查出了多少的贪官污吏,多少参与贪墨的士绅。” “他们读的书少了吗?” “他们难道不懂道德礼义廉耻?” “他们懂。” “但正因为他们懂,所以他们才不遵从,因为这些东西,只有他们懂,而底下的百姓根本不知道,他们就能借着律令,借着古往今来的道德礼义廉耻去压榨底层百姓,去骗取百姓的民脂民膏。” “如今的士人成了为恶天下的帮凶。” “治学之人,本该心怀天下,以民为本,但现在的儒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们甚至对底层情况,一无所知,这样一群脱离实际的书生,当真能堪大任?” “我不见得。” “夫子是经历过战乱的。” “知晓天下疾苦,也知晓民生艰难。” “但也更应体会,道德礼义廉耻,在底层的脆弱。” “当道德礼仪廉耻,只对底层百姓起作用时,这套所谓的礼乐,就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当今陛下是从微末起来的,他是知晓百姓的愚笨,因而才三令五申,让《大诰》为天下背诵,为的就是百姓能以《大诰》为准绳,监督天下官员。” “这是陛下为百姓铸的一柄尚方宝剑。” “但《大诰》当真起到了作用?” “没有。” “因为百姓根本就握不住这柄尚方宝剑,因为宝剑的剑柄,始终在那些官员,在那些士绅手中,因为解释权在他们那里,百姓去染指这一柄剑,只会抓得满身是血。” “我想要做的扫盲。” “就是为天下百姓再铸一个剑鞘。” “将掌握在官员、士绅手中的宝剑,能被百姓给归鞘,让他们再也没办法,借着这柄剑,对百姓发号施令。” 刘三吾眼神微变。 他深深的看着夏之白,只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 他终于能明白为何自己女婿,很少去提及夏之白了,这个人的确太疯狂了。 他这哪是为百姓铸剑鞘? 他这分明是在给百姓铸剑,用来约束官吏跟士绅的。 夏之白负手而立,侃侃道:“我曾听过这么一句话,批判的武器取代不了武器的批判。” “当今陛下给了百姓批判的武器,但天下的官吏士绅,都不曾放在心上,依旧是我行我素,因为这种批判的武器,只能针对那些讲道德礼义廉耻的士人,并不能针对那些厚颜无耻的士人。” “我始终相信,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夏之白冷冷看了眼刘三吾,眼中其实有些失望。 刘三吾终究还是一个迂腐的儒者,还有着旧有的怀旧复古之惰性,依旧推崇着过去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 但那早就成为了过去式。 士人该受限了。 过去那种毫无限制,毫无约束的情况,本就不该这么长久。 他只是让天下回归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