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白离开了。 走的很云淡风轻,徒留朱标一人沉思。 良久。 朱标闭上眼,伸出拇指,按着自己因疲困有些发酸的眉心,按了一会,感到乏意没有那么明显,这才重新睁开眼,他将桌上的浓茶饮尽。 夏之白的话不能尽信。 在夏之白口中,江南的官吏都是坏的,而他想达成的都是好的。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通过商贸,加强南北联系,破除江南地区的保守,江南地区因经济繁荣,对于其他的地区,充满了鄙夷跟讥讽,夏之白没有想着压制,而是想着放任,甚至主推一把。” “开海。” “让江南地区的物资,能更便捷的流出。” “又通过蒸汽机等大型装备?让江南地区不得不放开保守,以换取北方的煤铁,通过这种方式,让天下经济活络起来,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江南依旧经济繁荣,却不能再像现在一样,能自给自足,也不会再只有排外一种声音。” “这对弥合南北的确很有作用。” “只是夏之白这个疯子,他不仅想插手商业的事,还想插手大明跟北元的战事。” 朱标让宦官再给自己端了一杯浓茶。 茶水是滚烫的。 朱标的反应却稍显迟钝。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茶水上,而是思量着其中利弊。 夏之白的建议很诱人。 而且夏之白对打击江南士绅看的很重。 直接以削藩称之。 这种称呼跟重视,朱标还是第一次听闻,只是细想一下,也觉得不无道理,父皇对江南的整饬少了吗?从张士诚开始,江南地区就一直充斥着反对大明的声音。 此后大明对江南征重税,强行迁移江南地区的人口等等。 而今借着郭桓案,更是大举屠刀,将江南地区不少的巨富商贾给杀了个干净,杀得江南地区哀嚎遍野,甚至都直接出现了动乱,民间各种为张士诚招魂的声音都出来了。 不若如此。 盐运司的官员提议建立盐企,投入一定生铁给以维稳的奏疏,根本就不可能通过的,只是江南民意沸腾,朝廷必须做一些事,来平复民心,而为天下广为称道的京都盐业,降低盐价,让利于民,自然是其中之一。 然朝廷已下了重手狠手,江南地区的官吏士绅依旧没半点改观。 父皇为此骂了很久。 就朱标自己看来,父皇已是黔驴技穷。 若是没有其他的主意,大明对江南的治理,都会维持着高压统治,以强势暴力逼迫这些江南士绅低头,但就像是夏之白说的一样,江南盛产士人,朝廷无论怎么杀,最终还是得用。 只是换了一波人。 这真的有效果?或许有,但不会太多。 朱标再度揉起了眉心,叹气道:“最近休息不好,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乏了。” “还去把这些事告诉给父皇。” “让父皇定夺吧。” 朱标手捧着茶杯,只是喝了几口,就放到了一旁,朝奉天殿走去。 城中。 夏之白走出皇宫。 应天府比过去更加繁荣了。 随着天下的稳定,作为大明的国都,这种繁荣是注定的。 只是这种繁荣相对有些空洞,价格并不是很低,大明的交通并不怎么便利,运送商品也不怎么顺畅,加上这一年来,朝廷对天下的大富进行了一番搜刮,大量的大商贾破家,如今的天下,在朱元璋的治理下,已变得越来越封闭,也变得越来越保守了,互相间的往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减。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商贾是天下经济的晴雨表。 商贾多表达着各地交往密切,商贾少代表着封闭保守。 靠着朝廷手段去弥合南北,这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朝廷控制的越强力,南北的交流就会越少,甚至会阻断两地的正常往来,继而造成各种流言蜚语横行,假以时日,南方轻视北方,北方蔑视南方的情况,还是会出现的。 “唉。” “也不知我的那番话,朱标有没听进去。” “大明对天下的治理制度,充斥着各种矛盾跟问题,将一切问题的解决,都归于皇帝一人之伟力,这实在是让人无语,压制百姓的主观能动性,靠着强力解决的问题,随着强人的消失,也注定会瓦解。” “不过这是朱家要考虑的。” “我现在要考虑的,是把李笙的事处理下。” “虽然你替我将这套标准输送了出去,但把自己捧得太高却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太喜欢被人这么算计,江南士绅,还有这些心怀鬼胎的官吏,他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夏之白收回目光。 他寻了下方向,朝盐铺地方走去。 夏之白回了盐铺,荆满还没回来,现在的交通并不便利,盐厂距离应天府有数里地,没有大半天时间,根本回不来,借着这段时间,夏之白也打了个盹。 大半年的舟车劳顿,即便身子是铁打的,也实在有些扛不住。 而今一下松下来,他也是很快步入了梦乡。 这一觉。 夏之白睡得很踏实。 也睡得很沉稳。 等夏之白醒来,已是到了大下午。 周宁等工师早就到了,听闻夏之白在睡觉,并不敢打扰,只是忧心忡忡的待在客厅,眼中充满了忧色。 “知事,我们等会怎么办?”唐弈望向周宁。 周宁脸上布满了皱眉,眉宇有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愁。 他又如何知道? 他心中比其他人更忐忑不安。 京都盐业之所以落到如今地步,跟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李笙是他叫来的,李笙带走的图纸,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过失。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自己老友的儿子会变成这样,因为在蒸汽机上做了些贡献,就彻底飘了,竟贪婪的想将蒸汽机的功劳据为己有,还对外大言不惭的说,这是自己设计的,夏之白嫉妒人才,打压他的才华。 当听到李笙这么诋毁夏之白时,周宁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脸更是愤怒的成了猪肝色。 他这几个月寝食难安,一直在想着如何应对,但李笙却根本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不仅偷了图纸,还将这些图纸送给了盐运司的官员,而今借着这份献图的功劳,成为了盐运司的上客,在天下名头响亮。 但也正因李笙的无耻,京都盐业背负了很多压力。 以及诋毁。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周宁心中思绪不断涌现,最终化为了久久沉默。 他想不到辩解的办法。 也无可辩说。 他看向唐弈等人,沉声道:“伱们不用惊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会给夏状元说清,不会牵连到你们,我当时就是太轻信李笙了,以为李笙只是有些抱怨不满,根本没想到” “唉。” 就在周宁、唐弈小声交流时,睡了一觉的夏之白,已到了客厅,见到夏之白来了,周宁等人瞬间安静,也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夏之白笑着道:“我这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不用这么客气。” 这时。 周宁主动认错,羞愧着道:“夏状元,李笙的事,都是我的问题,是我识人不明,也是我太信任他了,竟让他做出了这么狼心狗肺的事,我” 周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夏之白就笑着打断了。 “李笙?” “他的事我并没放在心上。” “我这次把你们叫过来,也不是为了李笙的事。” “李笙,就一工师而已,这样的人,天下没有一千,也有一百,我的眼界很高,这些事不会放在心上的,而且图纸这东西,你也没有必要这么担虑,就算李笙不偷,我也会拿出来的。” 周宁一愣。 唐弈等人也都茫然了。 他们一时有些想不清楚,京都盐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夏之白就像不知情一样? 周宁迟疑了一下,以为夏之白还不知道具体的事,连忙解释道:“夏状元,可能是我没有表述清楚” “我知道。”夏之白给了周宁一个明确的目光,道:“李笙偷了图纸,将这些图纸利用了起来,在江南不少制盐地区,开设了盐企,还在应天府散发各种流言,说制盐成本很低,京都盐铺赚了很多黑心钱,还说我打压他等等。” “这些我都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平静?”周宁一脸不解。 这难道还不是大事? 夏之白笑了笑,道:“若我只经营了京都盐业,这些事不仅重要而且致命,但我并不仅仅是个商人,从一个官员的层面,这些事并不是很重要。” “李笙固然可恶。” “但也未尝不是帮了我。” “我原本就打算回到应天府后,将这些图纸公布出去,只是被李笙这么一弄,提前放了出去,而且郭桓案的影响下,以及江南地区士绅的贪婪作用下,效果远比我自己公布出来要好得多。” “只是方式令人厌恶。” “我这次把你们叫来,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要再公布图纸!” “这种美事岂能让一宵小专美于前?” 夏之白眼角带笑,似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