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朱元璋跟朱标重新回来了。 朱元璋双眸平静似水,让人看不出有任何起伏。 他将手中揉成一团的奏疏,放到桌上,就这么神色复杂的盯着,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将这份奏疏恢复,而是拿着这团纸团去到了烛火旁直接烧了。 朱标一怔。 他知道父皇会因此生气,只是以父皇过往的脾气,生气之后,还是会将这份奏疏给看了,但这一次,父皇例外了,不仅没有看,而且还直接选择烧了。 这很不同寻常。 而这份奏疏也的确让父皇生出了厌恶跟不满。 甚至 还可能带着几分恐慌。 这种异常举动,朱标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朱元璋站在烛火旁,皱纹遍布的脸庞上,随着烛光的闪灭,在一点点变幻着。 最终。 这份新送来的奏疏,在父子二人的目光下,彻底化为了飞灰,再也不复存在,除了夏之白,再也没有人知晓,里面具体写了什么,唯有扫了一眼的朱元璋,或许知晓上面写过什么。 朱元璋仿佛身子已僵住了,他就这么直挺挺的站着,直愣愣的望着那一点残灰。 “父皇”朱标轻声呼唤了几声。 朱元璋回过神,他转过身,重新回到了高台之上,眼中的疲态更明显了。 他疲倦的看了朱标一眼道:“老大,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咱还要把这些奏疏处理了。” “现在朝堂缺人,咱要是再不勤勉点,朝廷非生乱子不可。” 朱标拱手道:“父皇,儿臣不累。” “儿臣愿待在父皇身边服侍父皇,替父皇分忧解难。” 朱元璋摇头,他拿起前面看过的奏疏,朝着朱标点了点,示意朱标将这份奏疏接过。 朱标面露踌躇,犹豫了一下后,还是伸手接过了。 他对夏之白的奏疏同样充满好奇。 “拿回去看看吧。” “虽然咱不喜夏之白的野心,也不喜欢他的强势态度,但一定程度上,他的确对天下做过深彻的研究,只是他不是咱,他的眼里天下太重了,但咱的眼里可不止有天下。” 朱标道:“父皇,夏之白究竟想做什么?” 他还是问出了口。 夏之白这个人就十分矛盾。 一方面显得十分奸诈,另一方面又十分质朴。 他的目光着眼都是天下,但却隐隐又在跟天下为敌。 他有雄心有胆略,但又显得很虚浮,让人不敢轻易相信,却又缕缕能创造奇迹。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朱元璋看向朱标,他继续取出一份奏疏,一边翻看着,一边轻声说着:“他想造反,但又他不太敢造咱的反,他对咱建立的一切不屑一顾,又试图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规劝咱,让咱听他的。” “在夏之白眼里,咱的大明注定短命,也会二世而亡。” “他认为咱建立的大明,是历史上的秦隋。” “他敬咱,但不畏咱。” “他敬的是咱从一个布衣当上了天子,敬的是咱真正做到了驱逐鞑虏,敬的是咱真的把弥合南北,当成了咱这一生的毕生功业。” “但同时”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他冷声道:“他看不起咱,觉得咱是个农民,根本就不懂治理天下,就算咱看再多书,懂得再多道理,吸取了再多教训,也终究是在走历史的老路,他觉得咱这个皇帝当的不行。” “他想教咱做事!” “他觉得咱的天下就该按照他的想法去治理。” “他觉得大明,不该穿新鞋走老路。” “他觉得咱既然是农民起身,就该始终心中念着农民,不该是自己当上了皇帝,就直接翻脸不认人,更不该跟过去那个民间的朱重八彻底一刀两断,他想要的是咱以百姓为根基,重新梳理天下,为天下定下个新的纪纲人伦。” “他要咱当这天下的大圣人!” 朱元璋把袖子一拂,依旧是很平淡,但语气却刺骨寒冰。 朱元璋这冷冷的开口,朱标顿时感到身上有股刺骨的寒意,一股无形的压力从朱元璋身上涌现,仿佛尸山血海般朝着大殿倾压而下,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举殿死寂。 朱标下意识都屏住了呼吸。 “夏之白飞扬跋扈,锋芒毕露,也并不安分,但全都是书生之见。”朱元璋嗤笑一声,满眼的冷漠跟不屑:“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天下有多重,也根本不知道治理天下之难,真以为靠着一些异想天开,就能把事办成了?” “咱这些年杀了这么多人,尚且压不住这些狗东西,他又凭什么觉得自己就能了?” “连他自己的盐铺,都能被人蹬鼻子上脸,也配在咱面前大言不惭。” “愚不可及!” 朱元璋暴怒连连,字字尖锐。 但歇斯底里之下,也显露出强烈的不安。 因为夏之白揭露出了一个真相,一个对朱元璋而言不愿相信,又却无比认可的真相,就是大明朝的士人真的回不去了,这次的郭桓案,抄没的大臣其实数量并不多,但底下的吏跟有身份的地主,就太多了。 不然也抄不到两千四百多万石的钱粮。 这已不是一个布政司的问题。 而是十二个! 整个大明无一例外。 这对于朱元璋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费尽心思的打击贪官污吏,宣传《大诰》,就是想肃正天下由来已久的不正之风,让天下重回上古之风,但这一次次的清查结果,却是在一次次的打他的脸。 只不过他不可能真按夏之白的想法去做的。 太危险了。 哪怕是他都控制不住。 一步到位就是混乱,混乱就意味着不可控,不可控就意味着会出事。 如今的大明就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上不上,下不下。 上? 天下的不正之风早已泛滥成灾,欲壑难填。 他已如此费尽心力的去遏制了,依旧不见成效,以他对天下各方的了解,地方各级官吏利用旧有等级制度赋予的权力,去攫取财富以满足其日益膨胀的欲望,已经发展到了惊人的程度。 也正如夏之白所说,传统的政治形势日趋腐败。 旧体制的内部结构已经被破坏了。 他熟读天下史册,又岂会不了解这个状况? 正因为此。 他才刻意在天下施行小政府,就是在极力减少地方官吏,以最主观的姿态去遏制蔓延。 但也只能拖缓。 而他另一个有力措施。 就是杀! 只要杀得足够快,杀得足够多,让这些贪官污吏,还没来得及威胁到朝廷,就已经全部给清除掉了,如此就能保证大明江山,他朱家的后世子孙能稳坐天下。 所以夏之白之前说的朱标不类父是对的。 朱标的确不类。 他的心太软,下不下重手。 也始终不敢真的斩尽杀绝,以及彻底的斩草除根。 朱元璋收回心神,他淡漠的看着朱标,眼中闪过一抹阴翳,沉声道:“标儿,你需要始终记住,帝王是不能有任何感情的,除了咱朱家的人,其他人都是能杀、敢杀、要杀的。” “没有亲疏。” “只有生,或者死!” 朱标心神一凛,知道父皇在教导自己:“儿臣谨记。” “咱不是要你记住,而是让伱以后这么去做,咱打下这天下不容易,但坐稳这个天下更加不容易,咱是泥腿子出身,天下没多少人看得起咱,但咱就要自己争气,要将这天下坐出个样子。”朱元璋道。 朱标连忙点头。 朱元璋摆手:“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 “夏之白写的这份奏疏,你下去后好好看看吧,他的一些想法固然不可取,但未必不能当成一种其他角度的观点。” “儿臣遵令。”朱标道。 他望着书桌上还有不少的奏疏,眼中露出一抹忧虑跟担心。 朱元璋已无人再开口。 全神贯注的投入到了奏疏之中。 站定了一阵,朱标看了眼手中的奏疏,恭敬道:“父皇还请早点歇息,儿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 朱标缓缓退出了大殿。 回到东宫,简单清洁了一番,朱标去到了书房。 他眼下哪还有心思睡觉。 不把夏之白的奏疏看了,他根本就睡不着,他让服侍的宦官在一旁掌灯,将这份奏疏端正的摆在书桌上,认真的看了起来,这一看便是一宿,直到天色放亮,朱标才依依不舍的将这份奏疏放下。 他已知晓为何父皇昨夜会那么失色了。 因为夏之白根本没理会当下的社会等级,全都以资产做的区分,这种区分一下将原本上下差距很大的等级,彻底给摊平了,也彻底一目了然起来。 与此同时。 也将大明想实现长治久安的问题点了出来。 就是土地是有限的,但人的欲望是无限的,随着时间推移,现有地主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定会侵占到百姓的土地,而等到百姓无田无地,彻底沦为长工,或者奴隶时,天下就到了倾覆之时。 想遏制。 只能团结最底层的百姓。 但就像夏之白说的,大明皇室才是天下最大的地主,到时谁又能保证,大明宽抚了这些底层百姓,这些人不会对皇室的东西生出觊觎之心? 到最后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谁又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