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皋这话一出,梁储和毛澄等迎立大臣中的清流文官皆两眼一睁,眸露惊愕之色。 朱厚熜倒是瞥了袁宗皋一眼,心中暗笑。 他不由得想起了袁宗皋昔日建议他多看看王阳明的书的话来。 而现在。 朱厚熜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老师不愧是能接受王阳明心学的官员,真是为了心中所认为的正义,什么手段都敢用,毫无道德上的压力,包括得罪佛祖这种事。 朱厚熜知道,在这个生产力一直没有怎么大踏步进步的时代,基本上,拯救百姓都意味着要在分配上动手,意味着要动富贵者的利益。 只是怎么动往往很考验一个官员的能力。 历史上。 嘉靖后期,东南倭乱猖獗,不得不开始推行募兵制,而推行募兵制就意味着军饷开支更大,而东南各省自然有义务承担这增加的军饷支出,也就是说,要对东南各省加兵税。 但东南各省土地兼并情况到嘉靖末期已经非常严重。 大部分平民已经不堪重负。 所以,怎么让这笔临时加征的抗倭兵税更多的让当地大户承担,而避免加征造成更多百姓破产,进而导致外患未平内乱又起,成了一门学问。 于是。 在嘉靖的准许下,东南各省的许多抚按官做了很多财政上的改革,基本上是各显神通。 其中。 潘季驯在广东整了个均平里甲,把各府县要多交的兵税按田亩摊派,而且以所交粮食为标准加征,使得大户们即便用诡寄、飞洒的手段让自己变成名义上的小田主,也不能避免多承担额外的兵饷开支。 而在福建的谭纶则更加简单粗暴,直接把强征寺院的田产没收,代替为额外加征的兵税,相当于让福建境内的寺院地主把这加征的兵税全部承担了,不向老百姓多加。 在谭纶看来,寺院的钱财肯定不是来自老百姓肯定是来自当地大户,所以他这样做,受损的自然也就是当地大户了。 现在袁宗皋也这么做,朱厚熜自然也不感到陌生,甚至也能够理解。 连程朱理学都敢背叛的新派文官,哪里能指望他们对佛祖多尊敬。 不过,明面上,朱厚熜作为嗣君,自然不宜直接表示支持袁宗皋这样做,而也表现的那么寡恩。 所以,朱厚熜就在这时故意问着袁宗皋:“先生,如果和尚们不借粮,为何就是不识好歹了?” 袁宗皋回道:“盖因和尚和尚化斋素来是修行,百姓讨饭素来是苦难,所以真正心向佛法、志在渡人的僧徒当宁舍口食于民,自己化斋,也不会为了自己不化斋,而坐视百姓乞讨,不然,就算不得真和尚!” “何况,和尚讨饭比百姓讨饭素来就要容易些,故宁肯苦和尚也不能苦百姓。” 朱厚熜听后笑了笑:“先生说的极是,如果寺院也没有多少粮米,那就苦一苦和尚,毕竟他们能吃苦也爱吃苦,那就该多吃点苦。” “但能劝他们主动借粮还是要尽量劝,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以霸道寡恩立国。” 袁宗皋拱手称是。 毛澄这里则突然开口说:“禀嗣君,王府锦衣卫乃扈从近卫,若去济民,恐令饥民不安,臣请让少司马所领京营护军执行此赈济饥民事。” 藩王护卫素来是从锦衣卫籍军户中调拨的,所以对外也可称为锦衣卫。 而朱厚熜知道毛澄这时提出这个意见,是担心锦衣卫会因为沿途奉命济民,而造成民间士民百姓们对锦衣卫的印象变好。 可一旦真让素来在民间如同夜叉豺狼一样名声的锦衣卫有了护民助民的好名声,这无疑很不利于官僚们限制锦衣卫的权势,进而不利于官僚们限制皇权。 毕竟锦衣卫素来就是皇帝的爪牙。 所以毛澄宁肯让杨廷仪从京师带来的三千护卫军去做这善事,也不愿意让王府的锦衣护卫去做。 这其实正是朱厚熜的目的。 他突然提出要救济沿途饥民,而不愿意无视这些饥民,目的就是调开这些来自京师中枢掌权文官们的势力,让自己的人离自己近一些。 于是。 朱厚熜便从善如流地说:“既如此,便让王府骆千户率王府锦衣卫来护卫车驾,杨卿所率护军去济民。” 如此。 朱厚熜的藩邸旧人骆安和陆松等武官便率王府护卫接替了京师三千护军的护驾工作,骆安和陆松等也都离朱厚熜近了些,连陆炳都终于到了朱厚熜眼跟前的位置,而因此笑嘻嘻地看了朱厚熜一眼。 朱厚熜也对他微微一笑。 无论如何,他身边都是旧人后,至少是不用担心谁拿什么落水和起火之事来吓唬他的。 毛澄对朱厚熜能够采纳自己的建议自然也感到很高兴,并松了一口气,暗叹嗣君到底还是愿意信任自己这些清流文臣,没有执意让王府锦衣卫去做善事留善名。 当然,毛澄对朱厚熜身边的护卫最终还是换成了王府护卫,也是感到失落的。 为此,他神色复杂地瞅了袁宗皋一眼。 奉旨执掌三千护卫军的兵部右侍郎杨廷仪这里也很不满地瞪了毛澄一眼。 因为毛澄让他失去了在驾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亏他还找他侄子杨慎要了几篇理学文章,准备找机会在传闻也喜理学的嗣君朱厚熜面前展露一下才华。 但杨廷仪再不满,也不敢违拗嗣君朱厚熜和礼部尚书毛澄决定好的事,便真的安排护军各百户轮番带兵去赈济沿途饥民。 如此一来,沿途不少村落的饥民都得到了赈济。 只是一开始,当这些护军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刀枪来时,许多饥民只恐慌不已,争着把自己的妻女护在身后,更有懦弱一些的,直接跪在地上磕头。 百户王纲因此在勒停坐骑便大喊一声说:“都他娘的抬起头来,这次不是拿你们的头换赏银,怕什么!” 王纲随后又道:“你们运气好,那边车驾上的嗣君见不得穷人受苦,让咱们给你们发炒米,都他娘的赶紧到老子面前来排队接米。” 这些百姓听后惊愕不已。 几个反应过来已经排了过来。 这时,王纲就给自己麾下马军递了眼色,便有马军拿着一升容积的米袋过来,就近给已经捧米的饥民倒起了炒米。 壮丁被倒了一袋。 妇幼老弱被倒了半袋。 而这些饥民一看见炒米倒进自己怀里,不少都立即一只手抓住衣襟,一只手抓起炒米吃了起来,状若饕餮。 有后面的饥民见此更是过来要抢已经被发了炒米的饥民。 围在周边的护军骑兵持鞭打了好些人,才让抢米的饥民不敢再抢,而老老实实地排队领炒米。 过了好一会儿后。 朱厚熜就看见许多饥民都开始安静地坐在地上吃起了炒米,不少把掉落在地上的炒米都捡了起来,送进了嘴里。 朱厚熜因而嘴角微扬了一下。 而让他突然大为触动的是,就在这些饥民吃完炒米,且随着车辙转动而往他后方渐渐退去时,这些饥民竟一個接着一个向他跪了下来,叩首于地。 梁储、毛澄也因而不禁两眼一红,看着朝阳照耀下的这些跪拜嗣君的饥民,互相一叹,满脸愧怍。 即便是武勋徐光祚和贵戚崔元也看着这些跪下的饥民久久未能回转过头来,直到这些饥民背后的旭日已经升到了华林上,洒得天地金光一片,才回过头来。 “还是嗣君真爱民啊!” “是啊,什么圣人子弟,在来的路上,比我们这些不读书的都还着急迎新君,根本就没注意过沿途那些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