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瑞尔没有质疑迦涅的决定,她微微欠身,离开时带上了套间最外的房门。 人造生命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寂静迅速在卧室内外膨胀,如果不是清楚阿洛的作风,迦涅险些要以为他也跟着贝瑞尔一起离开了。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这么穿着睡袍出去太过随便,特地换一身衣服又显得太把阿洛当回事,她于是在外罩了一件可以见客的晨衣,踩上轻软的绒拖鞋,慢吞吞地从卧室深处走出去。 阿洛立在最外间小会客厅正中央,长披风搭在手臂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 那侧脸与迦涅记忆中的光景重叠——他被驱逐出奥西尼家的前一年,他就时不时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他的身躯还留在原地,思绪却已经到了不可追的远方。 总是在遥望下一道地平线,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迦涅在门边停住,阿洛立刻回头,看清她时明显怔忡了一下。 十三四岁之后,他就很少见到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了。名门大小姐在人前出现时,发辫总是整整齐齐地编好盘起。 散发,晨衣,拖鞋,连通卧室的会客厅,过了午夜的时钟指针,种种细节都在有意提醒他们,此时此地,一切都带着强烈的私密意味。 追着她逃离迷宫花园的强烈心慌再一次来袭。 迦涅没有继续往前,就站在门框里,抢先一拍为尚未结束的夜晚定性:“刚才……整个晚上的事都是意外,被气氛冲昏头脑的胡闹,一系列错误……要怪就怪节日和酒精,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阿洛对此毫不意外。他笑了笑,绿眼睛幽沉地盯住她,语调却维持着温和平静:“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难道还有别的话可以说?” “那么就轮到我说了。”他深吸一口气。 迦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不会将它们称为错误。我不会随便和人接吻——”阿洛的喉结紧张地滚动,他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下去,强迫自己看着她一口气说完。 “第一次我没有推开你,第二次我主动,那都是因为我愿意。迦涅,我对你——” 不可违逆的寂静骤然爆发。 阿洛的后半句话,还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远处行驶过石板街道的马车响动、衣物的摩擦,所有的声音都像强风压过的烛火,一下子就泯灭了。 是静谧术,卫队常常用来维持秩序的强力环境魔法。法术生效,绝对的寂静立刻成为这间房间此刻唯一的主宰。 阿洛难以置信地瞪着迦涅,手上动作不停,巨人符号凭空闪现,反咒发动,静谧术解除。 重新回归的细小生活噪音宛如反扑礁石的海潮,冲入沉浸在绝对寂静的耳朵里,便有如一声刺耳的啸叫。音波冲击之下,两个人都是身体微晃。 迦涅呼吸有些急促,她扶着门框,一个词一个词地警告:“不许再说下去。” 她挺直了背脊,吐字用力,表情冷硬:“你走,现在。我一个多余的词都不想再听到。” 阿洛双脚就像是钉在了原地,整个人苍白而僵硬,一动不动。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很低:“你在害怕什么?” 迦涅“哈”地报以嗤笑,音调抬高:“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连静谧术都用上了,就只是为了阻止我说完想说的话……真夸张。我想告诉你的,难道是什么需要你躲避的诅咒?” 阿洛的绿眼睛里有不稳的光在颤动,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说,你不想听我也要说出来。” 简直像在用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消除心头残存的一丝犹豫彷徨。 迦涅知道自己还能用龙语命令对方闭嘴,但传承与龙语共鸣是偶然,未必有效。于是她下意识要甩上房门,把他和接下来的话都关在门外。 但阿洛动作更快,倏地就到了她面前,一手抓住她的指掌握紧,另一手贴上她的脸颊。 肢体接触作为媒介,想法化作魔力波动,越过听觉视觉的感官壁垒,原原本本地抵达她这个目的地,在她的脑海中重组为清晰得不能更清晰的信息。 她听到阿洛的嗓音,在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内部,她听到他说: “我喜欢你。” 冰冷又炽热的颤栗感爬满后背,迦涅浑身发抖。一瞬间她像是回到了喝下真爱之酒的那个瞬间,心跳聒噪得恼人,一下下的像在催逼。 是的,她必须做出反应。立即。 剖白同时包含叩问,他唐突地宣告自己的心情,于是她也不得不顺势向下构思回应:他已经表明感情,那么她呢?她对他是怎么想的? 这些问题才浮现,让人晕眩的窒息感便扼住迦涅。她本能地放空脑袋,或者说,某种可以称为自制力的东西禁止她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 容许存在的应对唯一并且确定。 啪,迦涅反手狠狠打落阿洛贴在她颊侧的手掌,向后跳开一大步。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我听到了。然后呢?” 阿洛错愕地看着她。他茫然的表情里甚至有一丝天真。 迦涅重重吸气,用不耐的语气快速发问:“你告诉我这种事有什么用?感情是最廉价没用的东西。我难道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承诺?你愿意为我永远不再踏入千塔城?还是说,你准备好在所有人前为你脱离并且攻击古典学派忏悔?” 利刃般的问句一击连着一击,冷酷地切割开告白的暧昧气氛,斩碎稀薄的期待,于是剩下的只有紧张感。 “我不需要任何人无用的‘喜欢’,那只会给我徒增困扰。现在你听明白了吗?请回吧。” 这个浑身是刺的迦涅阿洛很熟悉。当她优先奥西尼家继承人的身份,她就会搬出这套论调。他清楚这点,也在逐渐习惯她矛盾的、总是反复踩踏他脆弱神经的言行。 可当那双金瞳向他报以冰冷的注视,阿洛就恍若回到了流岩城的冬日,雪山上极致 的寒冷会让人从骨头内部感到疼痛。他望着她,有一瞬间的动摇。 又是他一厢情愿,又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一谈到我们的关系就立刻绕回我们的立场矛盾上,你不必每次都这样。”阿洛闭了闭眼,迦涅冷硬的表情从他的视野里暂时消失,连带着自我怀疑一起。 他尽可能平和地提议另一种路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会帮你。收集信息,找人,筹措物资,解决魔法上的难题,甚至仅仅是听你倾诉……这些角色我都可以胜任。” 迦涅不为所动:“我没有时间和你玩好朋友游戏。和你暗中保持联络弊大于利。如果你的喜欢没法为我带来实际利益,那么你的感情对我来说就无意义。你很快就要离开千塔城是件好事,否则你以这种状态留在这里,迟早会成为我的麻烦。” 阿洛的脸色迅速地惨白下去。 他眼睛里有异常明亮的光,在剧烈燃烧般、垂死挣扎般闪动。他瞪着她,仿佛在直视一个在他报出答案后突然改变谜面的问题。不顾一切寻求答案的冲动开始崩解,不安渗进自我怀疑的裂隙,他终于无法维持虚假的平静。 “撇开你那套有益无益的理论,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舞台面具般的市侩和不耐烦从迦涅脸上消失了。她面无表情,确切说,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她非常唐突地看向了墙角的座钟:“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让我的姓氏蒙羞,并且对此毫无悔意。” 阿洛觉得自己的耐性也快要见底:“你知道我不在问这个。” 她回眸看他,沉默数拍,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阿洛生硬地问:“你笑什么?” 迦涅用难以置信的、刻薄的语气惊叹:“传火女士在上,你该不会在期待我回应你的‘表白’吧?就因为我亲了你,你就以为我——” 他忍无可忍,疾声打断她:“那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主动亲我?!” 迦涅停滞半拍,给他一个灿烂却也冰冷的笑容:“因为那会很有趣。” “和我接吻很有趣是吗,”阿洛轻笑,“有趣到你也情不自禁沉溺进去,抱着我不放?”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禁不住抬高声调:“我一开始就说了,是酒精和节日气氛作祟。那种情况下换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我都可能那么做!” “任何一个人,哈哈。”阿洛低声重复,表情和嗓音都有些不稳。 他走到她面前,低下来盯着她,几乎与她额角相抵。 分明是暧昧而亲昵的姿态,双方却更像是角力中的一双野兽。 阿洛长长地吸了口气。 因为离得太近,他几乎像在深嗅她肌肤还有发丝上散发的香油芬芳。迦涅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掩饰住本能的颤栗。 他没漏看这个小细节,绿眼睛嘲弄地闪了闪,语声柔和:“承认你很享受和我亲近,就那 么困难?” 她没作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维持与他的对视。 他便自顾自地问下去:“承认你没有自己声称得那么讨厌我,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迦涅脑海里的某根弦随着这句话绷断了。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洛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迦涅顺着已然打开的话头说下去,就像顺着陡峭的雪坡滑进深谷,明知道前方是有死无生的险境,也已经停不下来,只能确保结束来得利落迅速。 她的声音又脆又冷:“只是想到我竟然容许自己和你接吻,我就感到恶心。” 数拍漫长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死寂。 阿洛眼睛里苦苦挣扎的光彩逐渐熄灭了。他机械地眨动眼睫,轻声重复:“恶心。” 迦涅紧抿嘴唇,喉咙深处有什么在翻腾。如果这个时候张开嘴,她一定会吐出自我否定的话语,前功尽弃。 可是……可是。 她抿紧了唇线,等待那团骚动的东西平静。等到她终于能够作答时,她镇定得冷酷,口齿清晰:“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短暂沉溺在欲望里。或许有那么一秒,你让我动心。而这都让我耻辱,感到由衷的恶心。” 阿洛像是终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惨白着脸后退了半步。 她总是能找到出乎他意料的伤人说法。这次也不例外。 迦涅默然看着阿洛的表情变幻,最后凝结为一张带着隐约怒意的冷面。带着温存柔情的困惑和挣扎从他的眉眼唇角消失了。 那一刻她竟然舒了口气。 比起忍着手指的刺痛、耐心地解开荆棘缠绕而成的死结,一刀剪掉让她挣扎的那一截对她来说总是更容易。 她摆出送客的神气:“祝你离开千塔城的旅途顺利。” 阿洛没有作答,转身就走。 “也愿你我的前路永不相交。”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却清晰地说。 青年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嚯地转身,大踏步回到她面前。 迦涅戒备地盯住他。 “很遗憾,你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我会回来,很快。”他笑得咬牙切齿,刚才被震惊压住的怒气终于化作赤色漫上脸颊,反衬出他语调的冰冷。 迦涅要反唇相讥,阿洛却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几近粗鲁地俯下来亲她。 她愤怒地挣扎,但勾画魔法符号的手指被钳制,念诵咒语的唇舌遭到封堵,能够用意念施展的攻击法术寥寥无几。 护身的魔法罩对于肢体接触无效。召唤光球点亮房间,只让视野因为刺目的光芒变得模糊。更加复杂的、可以用意念驱动的法术还没完成,就会被知觉上的刺激打断。 像没有章法的扭打,又像迈着随时会绊倒彼此的怪异舞步,重叠的人影踉跄撞向墙面。 迦涅双手的指缝都被迫张大,接纳青年骨节分明的指节。带着鲜明的怒意,每根手指都严丝密缝地扣 紧,向上抬过头,而后和她的背脊一样压在暗纹起伏的墙壁上。 从门边到墙上的短短路途,亲吻就没有停止过。 与其说是吻,那更像是凶狠的缠斗。吞吃彼此的气息,围堵换气的缝隙,以先让对方窒息脱力为目标。 迦涅也被激起了怒气。她不在乎牙齿磕碰到,胡乱地撕咬着对方的嘴唇舌头——任何可以咬到的柔软的东西。她很快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阿洛终于后撤。 他的下唇多了两个伤口,正在汩汩地冒出血珠。他抿了抿嘴,唇瓣顺势染成了惊心动魄的赤红。他鲜艳的笑弧,还有绿得吓人的眼睛都显得分外凶恶。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两秒。 迦涅回过神来,张口就要念咒。 “好像还不够恶心。”这么说着,他忽然松开她,拇指在唇上创口一按。 沾着血的指腹抬起,胡乱抹上迦涅的嘴唇,险些突入她的齿后。她躲避不及,这一抹血红于是成了他们共享的颜色。 她舍不得让心爱的晨衣沾上血,用手背狂擦嘴:“滚出去!!” 阿洛听话地退开了,装腔作势地单手按胸行了个礼:“遵命。” 他安静地走到套房门边,略微侧首,眼珠朝她的方向转了转。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冷冷的嘲弄,片刻前狂乱泼洒的情绪不见踪影: “放心,你不需要的多余感情我会很快克服。这次是彻底的。” 语毕,他就开门走了出去。 迦涅听着他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往下远去,紧接着是重重的、宅邸正门开启的响动,随后是贝瑞尔平静的提醒:“先生,请您从后门走,我来带路。” 脚步声更远了,终于听不到了,迦涅面无表情地走到第二进的书桌边上坐下。 她对着展开的羊皮纸看了好几秒,拿起羽毛笔。是的,她没有忘记要联系乌里,得找个由头向他打听她的‘父亲’。 艾泽的那个匣子可以留待明天再打开,可能需要请专业并且口风严密的工匠鉴定里面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要给贾斯珀,她最近肯定要再回一次流岩城,约见一些人,提醒他们她现在已经是个受认可的魔导师,完全有能力接掌家主位置。兄妹之间也要商讨细节,重新启动对于伊利斯‘急病’的调查,不,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应该搞清楚奥西尼家的传承是否有问题…… 这已然是个异常漫长的满月夜,并且还会继续漫长下去。 直至太阳升起,她身为魔导师的第二个白昼到来,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的第一天开启。 而迦涅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不会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