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玉楼猜测无二。 都没用到半个钟头。 一阵嘶鸣、喷嚏以及马蹄落地,以及闹轰轰的说话声,便从毡房外传来。 不等几人起身。 用毡布裹着的木门,便被人从外推开,提着毡帽,身形高大的图尔,裹挟着满身寒气,大踏步走了进来。 一盏粗粝的脸上难掩兴奋。 “陈兄弟,凑齐了,十六匹高原马,都是一等一的好品种,出去看看?” 一进门。 图尔顾不得休息。 只是接过妻子阿依古递过来的酥油茶,仰头一口饮尽,反手擦了下,便冲着屋子里一行人朗声笑道。 “好。” 陈玉楼哪里会耽误。 招呼了众人一声。 跟在他身后朝外走去。 因为昨夜才下过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短暂的不适后,抬头望去,只见屋外的空地上,此刻喧哗如闹市。 一匹匹或雪白或枣红的大马。 被人牵在手中。 一个个昂首挺胸。 虽然没说话,但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果然是高原马。” 只扫了一眼。 陈玉楼最后一点担心便烟消云散。 陈家就有马场,这些年里,他派人从四处不知网罗了多少马匹。 河曲、甘孜、利川、大通以及养龙坑。 几乎都是历朝历代的养马地。 他也自有一套相马术。 这相马就如看人,其实无非就是三点,形、位以及气。 所谓形,便是马的长相,高头大马、四肢粗壮、一身毛如油浸,鬃鬓飞扬,兼之身条流畅。 而位,是指五官筋骨在其象。 奔行之中,不会乱了方位。 至于气,简而言之,就是马的气势。 周礼中就有记载,‘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者方为马’。 性烈的马,一眼就能看出深浅。 毛色如火气势惊人。 说是凶兽都不为过。 这等马适合战场厮杀。 就如他所骑的那匹龙驹,不仅是因为出自养龙坑,更重要的是因为气势如龙,一般人别说以它为乘,就是靠近都会被它气势所慑。 当时为了将其驯服。 陈玉楼可是费尽心思。 红姑娘那匹青虹,也是如此。 与主人性情相仿烈如火焰。 而性温者目光平静,气势天然就要弱上一筹,看上一眼,就会下意识避开视线。 如今被送来的马。 几乎无一例外,气势汹汹,身形峻拔,光是站在那,便给人一股说不出的震撼感。 “这些马够烈,我喜欢。” 看着那些马匹。 红姑娘神色间也满是惊喜。 尤其是其中一匹枣红马,应该是具备一点汗血宝马的血统,即便是在一群如此惊人的马群中,也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昂首阔步。 一双眼睛犹如龙目,睥睨的扫过四方。 比起她的青虹都丝毫不差。 几乎一眼就被她看中。 “难怪说西域自古盛产宝马,这次我算是见识到了。” 杨方目光扫过,越看越是欣喜。 比起骆驼,他还是喜欢纵马江湖,驰骋疆场的感觉。 只是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随随便便就能凑出这么多纯血良马出来,简直让人无法置信。 “那匹黑尾的不错,一看就强悍,昆仑,适合你。” 老洋人指着其中一匹。 忽然冲着昆仑说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一匹身形异常高大,比周围马匹足足高出半个身位,而且在其他马儿来回踱步,嘶鸣不断的时候,它也只是低着头,安静的嚼着草料。 见状。 昆仑眼神不由一亮。 说实话,他确实有些意动,和红姑不同,他对马只有一个要求。 能支撑得起自己就好。 至于性烈还是温和,都无所谓。 毕竟,就算是虎豹,只要他想都能抓来当成马骑。 生撕虎豹不是开玩笑的。 一巴掌下去,即便是妖物都承受不住。 “确实不错。” 点了点头。 昆仑罕见的开口。 “陈兄弟,如何,对这些马可还满意?” “不行的话,我去其他部族帮你问问。” 从人群中走回。 图尔脸上挂着笑,冲陈玉楼问道。 “不必了,已经很满意了。” 陈玉楼摇摇头。 说实话,这些马无论质量还是品相,都已经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那就好,那就好。” 图尔本来还担心,凑来的马不符他们的要求。 如今一听这话。 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对了,我和大家伙商量了下,一匹马算一斤盐,陈兄弟你拢共给了五六十斤雪花盐,还多了一大半。” “剩下的还请收回。” 图尔继续说着。 神色间透着几分忐忑。 上好的雪花盐。 他这辈子都没见到这等品种。 拿出来的时候,村子里族人都轰动了,连见识最广的巫师都是如此,说是只有远在迪化、伊犁、莎车那些大城里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一斤盐绝对是天价数字。 只是换一匹马。 说实话,在他看来族人绝对赚大了。 他也担心陈玉楼等人会嫌他们太过贪婪。 但他没想到的是,一斤盐换一匹马这句话刚出口,本来还在兴致勃勃打量着马匹的众人,顿时纷纷回头。 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这……一斤盐确实太高了,不然,半斤也行。” 图尔心头一沉。 心里暗暗抱怨了声。 刚才商量价格的时候,自己就该强硬点,他们克孜人自古就热情好客,哪能干出这种事? 毕竟。 人家刚刚死里逃生。 不是落井下石么? 咽了下口水,图尔赶忙补救道。 “不是……” “你可能会错我们的意思了,这些都是日行百里的骏马,哪能这么贱卖?” “何况送出去的盐和金子,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还麻烦图尔兄弟,好好分一分,不然,我们也不安心。” 看着雄鹰般的汉子。 因为一斤还是半斤盐的事,竟是表现出了如此的不安和忐忑。 陈玉楼心中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 图尔一下愣住。 五六十斤雪花盐,还有那么多金子,只为了十六匹马。 “要是实在觉得过意不去。” “有没有马奶酒?” 见他怔在原地,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陈玉楼不由摇头一笑。 从进入西域后。 一路上喝的多是马奶酒,他也从开始时的不适应,到如今馋上这一口。 后劲十足。 小抿上一口,就算冒着严寒赶路,也丝毫察觉不到冷意。 “马奶酒?” “有有有,多的是,我们克孜人最不缺的就是酒,陈兄弟,只要你搬得动,多少随便拿。” 图尔眼睛一亮。 他不怕陈玉楼提,就怕他们什么都不要。 说话间。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快步走到那些族人身边,简单说了几句什么,一瞬间,所有人脸上都是露出激动之色,一个个拍着胸口,心急的更是转身就走。 没多大一会。 封好的马奶酒便堆积如山。 比起他们当日从昆莫城带走的还要多出数倍不止。 陈玉楼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会造成如此轰动的效果。 又不好拒绝众人好意。 干脆一家拿了两袋。 “这哪里够,陈兄弟,马奶酒不值钱,你们尽管拿,一路上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够了。” 示意昆仑和杨方将酒水搬到马背上。 陈玉楼便开口提出辞呈。 “还要多谢图尔兄弟招待,我们急着赶路,就不多留了。” “看这天气,估计天黑前还有一场大雪,不能再耽搁了。” “怎么不多住几天?” 图尔明显没料到他们这么快就要走,一下急了起来。 族长那边都说好了。 晚上宰几头牛羊,将全村老少都喊上,燃着篝火迎接远来的客人。 “陈某也想。” “只是,行程太远,实在耽误不得。” 感受着这些克孜人的热情,陈玉楼何尝不想留下过夜,这段时间本来就已经足够疲惫,正好体会下异族的风土人情。 但东昆仑之行。 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七天时间。 红姑娘他们不清楚昆仑神宫的可怕,他却是一清二楚。 入山之后。 一路凶险重重。 想要将时间节省下来,只能是从路上。 “这……” 图尔犹豫再三。 最终一咬牙。 “那我去和族长他们说一声。” 说话间,他人已经转身离开,走到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周围人脸上都是露出诧异之色。 和图尔说了句话。 随后他便再次返回。 “族长说,我们克孜人做事有自己的规矩。” “既然陈兄弟一心要走,也请给我们一次机会,前途凶险,至少让我送你们出天山禁地。” “禁地?” 陈玉楼眉头微微一皱。 还是经过图尔一番解释,他才明白过来,克孜人视昆仑山为神山,除却祭神之时,平日不能轻易进出山中。 其中又有数次禁地。 按照巴克西的指引,那里镇压着妖魔。 一旦贸然闯入,极有可能会陷入死地。 他们自小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从不会入内,这次也是担心他们远道而来,不懂其中原有,误入其中。 “也好。” 见他一心坚持。 陈玉楼实在不好拒绝,干脆答应了下来。 他对那些所谓的妖魔禁地,其实也存在着几分好奇。 或许…… 与他们此行有所重合。 见他总算答应,图尔脸上满是惊喜,再不犹豫,转身招呼了几声。 很快就有三四道身影越众而出。 身形彪悍,气势惊人。 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煞气,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猎人的身份。 另一边。 阿依古似乎也知道丈夫要出门。 已经准备好了包袱。 至于小家伙萨烈,则是双手捧着猎弓和箭筒,一张小脸绷着,看上去颇有几分男子汉的气势。 “乖,萨烈在家,好好照顾你阿妈。” 半跪在地上,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接过弓箭,这才走向妻子,擦去她眼角的泪花,将包袱斜挂在身上。 看的出来他不善言辞。 对妻子也说不出太多情话。 不过温柔的动作,以及眼神里的炽烈,已经说明了一切。 “早去早回。” 阿依古心头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汇成了一句话。 “好。” 图尔点点头。 又轻轻摸了下儿子的脑袋。 这才毅然转身。 接过族人牵来的马,翻身一跃而上,动作凌厉一气呵成。 在他坐在马背时,与他随行的三人也都负好了弓箭,骑马赶了过来。 “上马。” “准备启程。” 见几人勒马走到了最前方,显然是准备带路,陈玉楼一挥手。 刹那间。 一行人迅速跳上中意的马。 在克孜众人,以及阿依古和萨烈母子不舍的目光里。 一行十多人。 差不多二十匹马的队伍。 踏着被积雪覆盖的山路,咚咚的马蹄声中,泥尘四溅而开。 头顶乌云重重。 大有摧城之势。 “雪路难行,千万小心,别摔下马了……” 一连纵马走出了好几里路,图尔才忽然回过神来,他们柯尔克孜族人,从小就在马背上生活。 像他儿子萨烈。 才六七岁。 就已经是牧马的好手。 但这些汉人行商。 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颠簸。 示意两个兄弟在前边带路,他则是勒马等了片刻,直到后方几人追了上来,才大声提醒道。 只是…… 一句话还未说完。 就见到陈玉楼一袭披风的红姑娘,纵马从他身边一跃而过,驭马的本事,比起他也丝毫不遑多让。 就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姑娘。 也半点不见慌乱。 至于陈玉楼等人,从坐姿身形就知道,不是常年骑马,绝对做不到那般如履平地。 “图尔兄弟说什么?” 峡谷中寒风呼啸,将声音也完全遮盖。 陈玉楼勒马,身下骏马一双前蹄高高扬起。 身上长袍猎猎作响。 发梢飘起。 身形却如扎枪一般,没有半点晃动。 “没……没啥。” 图尔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 哪里还会担心其他。 连连摇头。 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哦,对,我是想说,过了这条裂谷,再往前走个六七十里,就能抵达禁地了。” “好。” 陈玉楼点点头。 这个距离倒不算远。 就算冰川雪路难行,但天黑之前肯定能到。 接下来的行程。 和图尔说的大差不差。 雪山、风谷、危崖、关隘。 被狂风吹来的雪,就像是砂石一般砸在人的身上,也就是他们一行人气血过人,才能勉强通行。 但就算如此。 过昆仑山垭口时。 还是被冰雹和雪粒砸的痛苦不堪。 山里的天,来的总是比外面要早一些,才过午后,也就三四点左右,天色已经灰蒙蒙一片。 大团铅云近在头顶,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鹅毛般的大雪。 已经哗啦啦落下。 之前他们只经历过雨幕,而今,一行人骑在马背上,行走在山脚下,只觉得天地间就像是笼罩起了一层白色幕帐。 视线被完全遮掩。 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越过一段刀削般的绝壁下后。 领头的图尔等人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紧随其后的老洋人忍不住出声询问。 在这种绝壁下驻足,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因为马蹄声引起雪崩,到时候他们极有可能全都葬身其中。 但面对他的发问。 图尔却是一脸的凝重。 只是伸手指了指远处。 “看……那里就是妖魔之城!” 听到这句话。 跟上来的陈玉楼等人,哪里还敢多想,立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纷纷抬头,凝神望了过去。 只见弥漫的雪雾深处。 一座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古城……恍然出现在了冰川绝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