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朝暮院外,女子声音清亮,落在少年耳中好像掺杂了回响,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井繁,从一开始,你不就是蓄意接近我吗?” 从这少年郎在谢希暮扮柔弱,被人欺负时,她早就明白这是一场假象了。 或许旁人看不穿井繁的手段。 但在谢希暮眼里,却是漏洞百出。 “从一开始,你刻意在大家面前为我说话,让大家对你我产生遐想,你骗我说你妹妹喜欢吃我院子里的糕点,与我拉近距离。” 女子娓娓道来,将井繁这些时日的手笔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你受人欺负,会刻意找上我,让我不自觉同情你。” 谢希暮看着少年郎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白。 “你在小树林,被赵玥他们几个刁难,不也是刻意引导我过去看,帮你解围,看清你弱小无助的局势吗?” “你使尽了手段,让大家觉得,你对我好像有些什么旁的心思,谢乐芙几次为你出头,是她为人仗义,看不清你的那些花花肠子。 就包括今日,你也是受人点拨,才到了显德院,你根本就不是被人打晕了,这一切都是在你默许下发生的。” “井繁,你分明知道,我今日若是进了那屋子,再走出来,就是万劫不复了。” 谢希暮面上分明是挂着笑容,可井繁却清楚瞧见了她眼底的那抹冷光,瞧得人心里发寒。 “可你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让你的书童去将我喊来,踏入这个陷阱。” 谢希暮漫不经心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我今日没有将这件事捅穿,是清楚你没法子在谢家待了,不可否认,我对你也有几分怜悯,算是给足了你面子。” “所以麻烦你,不要再跟着你背后的主子一样,再惺惺作态了。”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她讨厌的味道,“这样真的有些让人恶心。” 明理院书房内。 今日来找谢识琅的,不止是蒋毅和龚瑾,还有一位,是枢密院正使,也就是前段时日跟赵启告状,说谢识琅私自给河间府下命令一事的贺仲景。 “谢相,南边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悄悄潜入大赵疆土内。”贺仲景蹙紧眉头,向这位上官,也是世交的子侄禀报。 谢识琅不动声色,心里已经猜到了什么,“北齐来的人,摸清楚了数目吗?” 贺仲景严声:“详细不知,但据我埋在南边的眼线说,那支大军从入了大赵境内后,就分了数百小队,林林总总算起来,估计有二十万人。” “二十万人?” 蒋毅大惊失色,“北齐是将京都所有人都派过来了?” 龚瑾脸色也不好看,满头大汗,“二十万…先前河间府生事,官家派兵部尚书汪帆领禁卫军十多万人前去支援,现在京城里只怕是连二十万人都没有了。” 谢识琅面上没什么过大的情绪,只是抬眼看向贺仲景,“枢密院急召玄武大军,需要多久?” 玄武大军与寻常禁卫军,亦或是三军不同,这是先帝留下来的护卫军,数量高达二十万人,寻常出征玄武大军并不会在队列当中,而是留守秦州操练驻守。 先帝留有遗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玄武大军不得出动,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这数十年来,玄武大军也一直驻守秦州。 这是百姓心里的一根定海神针,玄武大军在,事情就没有糟糕到极点。 若是玄武大军出动,便是天下大乱的预兆。 “玄武大军?” 贺仲景先前不是没考虑过召回玄武大军,毕竟皇城和河间府的距离实在是过远,玄武大军若是此刻应召出动,会比河间府大军要快得多。 更何况,河间府也不能没人驻守。 北齐坏就坏在这里。 先前同河间府几次交战,都没让河间府摸清楚对方具体的人数,人数诡谲多变。 而这次竟然又派出了二十万大军悄悄潜入了大赵。 让人心里更加担忧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又该如何分配对战的比例。 若是河间府人数轻,皇城人数重,河间府被攻破,那是极佳的作战地理位置,若是被北齐占领,大赵怕是没有还手余地。 可若是皇城人数轻,同北齐那悄悄潜入的二十万人对上…… 京城里住着的不止是黎民百姓、世家贵族。 还有赵氏皇族,大赵的君主。 这实在是恐怖。 “先帝留有旨意,率领玄武大军之人,必须得是皇室中人。” 贺仲景看向谢识琅,“谢相,到了这节骨眼,官家不会轻易让人领兵的,三皇子心怀不轨,不是领兵之人的最佳选择,而五皇子……” 在书房里的这几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从当谢识琅的人的第一日起,就知道日后该侍奉哪位君主。 贺仲景在早些年在朝堂上处于中立,他瞧着皇子们一个个长成,对他们赋予希望,又越发失望。 赵昇心术不正,为了夺下皇位,不惜同敌国联手,将自己的父皇推翻。 连血肉亲情都不顾及的人,又怎能奢望他能将黎民百姓和苍生放在眼里。 而赵玥身上的缺点确实没有兄长身上的多,但此人也并没有其兄长那般适合当帝王,才薄智浅,绠短汲深,当个普通人家里的主君倒是能行。 想要担起整个天下,赵玥实在是材轻德薄。 不得不说,赵启的那两个儿子都不是值得托付的君主,担不起天下这个重担。 反观萧栀养子赵宗炀,比之赵昇,赵宗炀内仁外义,算得上重情重义。 比之赵玥,赵宗炀思维又更加灵敏,先前办下的几桩政事都很漂亮,虽说不能抛开的是谢识琅的指点教导,但至少这人是能学进去东西,听进去东西的。 谢识琅愿意辅佐赵宗炀,这人迟早会成为一代明君。 这是贺仲景心里所想。 便要说回来玄武大军这事儿了。 先帝遗旨清明,非皇室中人不得掌握玄武大军,因为这是大赵最后的退路。 若按照贺仲景心中所想,三皇子赵昇和五皇子赵玥都不是能掌握大军之人,赵宗炀现在的状况又不适合出头。 “若是让金吾卫将军来掌管玄武大军呢?”龚瑾问。 萧焕带兵打仗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虽说这人性子张扬了些,但能力确实很突出。 “萧将军是皇后子侄,带兵能力又强,说不定可以……” 蒋毅闻言便打断了:“这怎么可能,先前官家对萧家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萧焕是皇后子侄不错,可皇后都已经不在人世这么多年了。 龚瑾,你别忘了,萧焕再厉害,他也姓萧,不姓赵。” 蒋毅的语气不好,龚瑾听了心里自然也不舒服,“不过是一个姓氏罢了,现在大局当前,官家难道还会拘泥于这一点吗?” “你好歹也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了,就这么不了解官家。” 蒋毅身在御史台,作为谏臣,脾性也火爆,而龚瑾在刑狱司这么多年,在卷轴和案犯之间流转,自然也生不出什么好耐心面对蒋毅。 二人都只是在谢识琅跟前才保持和气温柔。 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眼瞧着就要剑拔弩张起来。 贺仲景没忍住拍了下桌子,喝声道:“好了,大局当前,你们不想法子,还有心思在这儿吵架,是嫌事情还不够多吗?” “……” 只听桌案上传来几道击叩声。 众人齐齐看向座位之上的上官。 他们都处于中年了,而这位上官虽然年轻于他们太多,行为处事却十分有英才大略。 刚入朝为官时,谁都看不上谢识琅,以为这人不过是仗着有几分聪明才能混得风生水起。 可一步步走到今日,眼瞧着谢家少年郎成长为今日的肱骨之臣。 朝堂上没有一个对谢识琅不敬佩的。 “其实……”蒋毅瞥了眼桌案上的年轻男子,“下官有个拙见,不知该不该说。” 贺仲景蹙眉,“有话直说就是。” 蒋毅深吸一口气:“四公主这些年来,一直爱慕丞相,若是丞相愿意娶四公主,自然而然也成为了皇室中人,也就可以执掌玄武大军抗敌北齐。” “你……” 龚瑾听了这话,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荒谬,语气加重:“你疯了不是,丞相已经娶妻,又怎么能娶公主。” 贺仲景看了眼谢识琅的位置。 “有何不能?”蒋毅表情严肃,“先前贺正使同官家说了丞相单独给河间府下命令的事,不就是为了让官家怀疑谢家吗?” “那如何能混为一谈。” 龚瑾将茶盏拍在桌上,“贺正使这么做,的确是为了让官家疑心谢家,谢家和张家如今在明面上站在了一起,官家怀疑谢家,也就是怀疑张家。” 贺仲景是故意而为,让赵启怀疑张家和谢家联合起来要做什么,从而达到无法相信张家的目的。 “这样已经很足够了,你又何必再拆散丞相和夫人的婚事呢。” 龚瑾此人平生最注重礼节厚道,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是他最痛恨的事情。 贺仲景方才听了许久,而年轻男子也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商量。”贺仲景忽然出声,令其余几人都齐齐抬起脸。 “丞相,只是取决于你的决定。” “若是愿意娶四公主为平妻,官家一定会信任你,将玄武大军交给你,这样端王殿下也有出头之日,将二位皇子都压制下来。” 案上男子眼睑微动,半晌,才抬起脸来,那漆黑的瞳仁里流转着意味不明的神色,寂若夜色。 “……” “……” 明理院书房的言论很快就结束了,阿梁守在书房外,相继送几位大人从后门离开,等回来时,年轻男子还坐在书案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主子……” 阿梁走进书房,轻声提醒:“入夜了,您还不回去,夫人会担心的。” 谢识琅缓缓起身,半晌才嗯了声:“回朝暮院。” 穿过花园,临近朝暮院的方位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原来夫人早就知道了。”少年自嘲一笑,令谢识琅脚步停了下来,看向院子外说话的二人。 谢希暮神色不显,“事情都已经说清楚了,井小伯爷日后也不会来了,就说到这儿吧。” 女子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少年扯住了衣袖。 井繁眼睛红了,视线落在手心里那半片丝滑的衣袖,好像沾染了女子身上淡淡的清香。 “先前是我做错了,夫人,我不求你的原谅。” 井繁哽咽,缓缓弯下了腰,躬身作揖。 “很谢谢你这样照顾我,今日我本来也不想的,但是…我的家族在皇室面前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四公主要我做的,我拒绝不了。” “我知道,这样的话对你而言已经是废话了,我不奢求你动容。” 一滴滴热泪落在谢希暮手背上,也落入谢识琅的眼中。 “夫人,多谢。” 少年在女子面前弯下了腰,落下这句话后,才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或许也是不敢面对谢希暮。 谢希暮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谢识琅走了过来,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也是担心谢识琅会吃醋,她连忙解释:“方才……” “我听到了。” 谢识琅承认得倒是很利落,视线直白地落在她脸上。 “井繁是赵柔派来的?” 他靠近过来,倒是没有谢希暮想象中的不悦。 “嗯。” 谢希暮应了声:“从一开始我就猜到了,只是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今日的事情,也是我干的。” 谢识琅丝毫没有惊讶,平平淡淡的神情,倒像是早就猜到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不近人情?会不会觉得…我有点狠……” 谢希暮看向男子,不等她话音全落下,整个人便被腾空抱了起来。 忽然失重让她连忙抱住了他的脖颈,有些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谢识琅抬起眼来,静静地瞧着她,眼神里流动的幽黯让人琢磨不透,“你很好,不要妄自给自己下这么坏的定义,这样我会不高兴。” 谢希暮闻言愣了下。 谢识琅一整日都奔波在政事和杂事里,只有在谢希暮面前,他才会流露出淡淡的疲倦,就像此刻,他抱着她,将脸轻轻地埋在她怀里,嗅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怎么了?” 谢希暮摸了下他的头顶,“你怎么看上去怪怪的?有什么事吗?” 男子沉默了须臾,“有点累了,还有……” 谢希暮不解,“还有什么?” 谢识琅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明艳动人的女子,瞧见她,胸膛里那汹涌不息的跳动才会提醒他还活着。 “谢希暮。” 他忽然叫她。 她嗯了声,弯起唇,很是温柔的模样,“怎么了?” 他毫不掩饰眼里的欲色,直勾勾盯着她,“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