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藏青色道袍的男人一路狂奔,穿街走巷,越过墙头,到了后来,他直接踩踏在屋顶上奔跑。 作为师弟的朱玄咬咬牙,也将筷子放下了。 “我这位师兄嫉恶如仇,遇见点不干净的东西容易失了理智,我去盯一下他。” “实在抱歉,让各位见笑了。” 说完,朱玄也起身离开了。 “看样子今天这饭吃不安生了。”清河大蛊师罗淑宁笑着摇头。 “这神宵派当代传承不多,诸多道法业已失传,可毕竟是道教符箓三宗分衍的支派之一,一些修心养性的功夫不该丢了去。” “那袁道长性情暴怒无常,怎么看都不是修道之人,老婆子还是跟着看一眼,省的又出祸事。” 罗淑宁心想着,携徒孙儿李紫苑和胡硕一同走了出去,也朝北山方向前进。 装潢粗陋的小餐馆就余下了张光明一人。 他夹了口扣肉,大口嚼了嚼,唤伙计要了瓶临川贡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一口酒下肚,胸前暖呼呼的。 “一个个的,说是来治病见见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巡查组下来了。” “想吃鱼是吧?” “我就给你!” 啪! 喝了半斤酒,张光明劲头猛地上来了,便一甩筷子,愤然离开了只有自己一人的酒席。 淘村北山,怨气翻涌,倒悬于天,畸变混乱的灵体融合纠缠,逐渐化作一团不可名状的黑雾集合体。 袁庭礼驻足山脚,抬头望去。 空中阴煞凶戾之程度,简直可以说是见所未见。 他整理下袖口,清点符箓,信心十足地踩踏崎岖山路,径直朝山腰进发。 来到了坟圈子,袁庭礼驻足坑陷前俯视,深坑中有腐朽的枯骨,乱糟糟堆积在了一起。 他没多在意,此时漫天阴煞隐匿,周围变得静悄悄的,仿佛之前的滔天怨气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越是安静,袁庭礼心中就越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 几只寒鸦飞去,翅膀扑腾飞起,吓得他浑身汗毛都倒立了起来。 没道理啊··· 这气息是那妖狐没错,身为地仙儿时打不过我,死后化作狐鬼,那就更没道理能赢过我了,可这种萦绕心头的恐惧是怎么回事? 袁庭礼打了退堂鼓,可转念一想,这么久了他何曾怕过报复,今日不折磨死那狐鬼,绝不罢休! “费尽心思把我引过来,不就是想殊死一战嘛?” “道爷我来了,还不现身授首!” “区区一只狐鬼,尽是些装神弄鬼的手段,简直可笑!” 怒吼在山林之间荡开,霎时迷雾四起,一阵狐怨悲鸣从四面八方传来,其声幽怨,愤懑不绝。 悲乎!悲乎!悲乎! “毁我修为断我根,前路迷茫心难平!他剥我皮哟,挖我肉!挑我筋!砍我首!哎呀呀痛彻心扉血溅林哟,寸断吾身魂也惊。” “天地悠悠,我怨难平哟夜里难眠昼不安山林寂寂,阴风惨惨我之泣诉随风散哟” “仇怨刻在心田哟我要诅咒那恶人——” “愿他前路荆棘满满,走路绊脚,睡也难安!白天烤晒,夜里受寒!双眼昏花,不见光闪,双耳失灵,不闻声传!口舌生疮,饭难下咽,身形佝偻,病痛相连!亲族背离,朋友走散,财富像沙,流散不见!权势似梦,一下成烟!遭人唾弃,恶鬼来缠!永坠苦海,不得脱难!” 不得脱难!!! 最后一声唱词,直接化作尖锐刺耳的嘶鸣。 袁庭礼掐指念诀,护住耳朵,下一刻,那狐鸣示威终止了。 哒,哒,哒··· 迷雾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踏步轻盈,但那声响却足够扰人心绪。 袁庭礼瞪大了眼,目视雾中,胸膛剧烈起伏。 细细听了会儿,他突然发现,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脚步声居然是踩着自己心跳的节律而来的,仿佛声音一停,他的心脏就要歇火一般。 “给我滚出来,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袁庭礼双指掐符,奋力一挥,符箓利箭般朝迷雾射去。 下一秒,雾中雷光溅射,雷霆乍起,那脚步声渐渐消隐了。 天有九霄,最高一重为“神霄”,是道教神仙所居的最高仙境,神宵派以此为名,取其高远尊贵之意,所传是以内丹修炼为主、符箓咒术为辅的神宵雷法。 神宵派认为,雷电是天之威,有镇压邪恶,除魔降妖之用。 袁庭礼所用,正是神宵五雷法中的地雷,是以主生成万物,滋养五谷,扫灭虫蝗,斩落山精石怪,清扫山岚瘴虐,拔度死魂,同时也可以节制地祇,祈求晴雨。 像狐鬼这种生前是地仙儿,死后为魂体的鬼物,用此雷最是能发挥效用。 “虚张声势的家伙,这一下就不行了。” “让我再给你一记猛的!”袁庭礼狞笑道,周身泛起了阵阵雷光。 雷霆威仪带来的灼热,驱散了部分雾气,有人从中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袁庭礼刚想施法,瞪大的双眼就微微眯起了。 “是你?” 他将符箓和雷法收起,“伱怎么会在这里?” “哦哦哦,差点忘了,你是御鬼巫士,是相中这个鬼物了?” “这个恐怕不行,贫道跟了她许久,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个机会,绝不能放过。” 嗯? 对面的颜欢没有回话,渐渐的,袁庭礼面露惑色。 突然间,白雾重新聚在了一起,一抹阴煞飘过,像是滴落洁白宣纸的墨,缓慢在雾气中晕开,那白雾浸染成深黑,整个林间都灌满了邪煞。 袁庭礼一惊,看见黑雾中睁开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没有半刻,眼睛越睁越多,密密麻麻的,直到像是石榴籽一般簇拥在了一起。 奇形怪状、肢体破碎的幽怨灵体,恶狠狠盯紧了袁庭礼,一股凉风从脊柱灌入,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你这是何意?” “为了区区一些鬼物,莫非是想同我神宵派为敌不成?” 颜欢从雾中走了出来,狐鬼和蓬头鬼紧随其后。 “袁道长,别误会,像一些名门正派,巴不得有人将门内暗藏的老鼠屎给拔除干净,这哪里是与神宵派为敌呀,这简直是为贵派准备了一份大礼。” “原来是已经狼狈为奸,混在一起了啊!”袁庭礼艰难挤出了一个笑容,“你想当出头鸟?” “哎,别误会,我只是想打死道长。”颜欢将手掌抬起,哭嚎不止的怨灵全都凝聚在掌心。 “这是三十一年间,被道长所虐杀的全部生灵,它们的怨全都被蓬头收集起来了,想来为此你也没少受到骚扰。” “一般的顽童,在蓬头鬼现身警告后,大多会收敛改正,道长可真是生就一副好性情,暴虐贪杀,这三十多年来可谓是初心不改。” “虐杀动物,我想该是道长极限了,可就在道长赶来的路上,你猜我在这股怨灵中找到了什么?” 颜欢双指捏住掌心灵体,将两缕阴煞气揪了出来。 两股风一落地,便化作了人死后才会变成的“清风”,那两个东西皮开肉绽,腹部掏空,就连下体都被切除了。 袁庭礼见状,一言不发,只是频频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就是巫士才相信鬼话了。” “这些是我干的。”袁庭礼一摊手,“可我没想过杀它们啊,生命的消逝有啥好玩儿的,杀几只畜生有啥好玩儿的?” “是它们扛不住,自己死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袁庭礼脸颊渐起红晕,沉浸在了回忆中,皮毛破碎,暴露出的颗粒状血肉纹理,污血,因痛而发生的惨叫··· 一切都值得细细品尝和回味。 在他看来,死几只畜生也就算了,杀人确实过分了点,不过也算那两个蠢货咎由自取,因为举报,害得自己被派内除名,简直是可恶。 啪啪啪! 颜欢拍了拍手,将陶醉失神的袁庭礼唤了回来。 既然是无可救药的心理变态,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算是顺手替天行道。 颜欢转过头,向一旁的狐鬼问道,“你生前可有名姓?” “回公子的话,奴家生前名为胡烟儿。” “好,今日这仇这怨,我帮你们讨。” “怨鬼缠身·胡烟儿!”颜欢怒声喝道,身体聚拢了林间阴气,连同掌心怨恨一并牵引进了身体。 狐鬼跃下空中,化作一缕阴煞,如瀑布般灌下。 狐鬼缠身,同胡家仙儿的精灵加身有所不同,颜欢那一张姣好面容狰狞扭曲,尖嘴突出,逐渐化作一凶狠狐脸儿。 “你当着要为了一群畜生和我作对,你们巫士不是最懂一个天理昭彰,这么多年了我安然无恙,劫难未至,不恰好说明了这群畜生该死!?” 袁庭礼吼道,又回忆起了杨树林中颜欢的反伤术法,不由得后退几步。 “不是不报,而是时辰未至。” 颜欢口吐云烟,“袁道长,你的劫,今日就到了。” 鬼缠·怨狐祭月。 颜欢鼓起腮帮,一口气息吹出,正午的林间忽然天昏地暗,一轮皎洁明亮的新月缓缓升起。 狐多魅术,狐多幻障,狐鬼也不例外。 袁庭礼抬头望去,双眼一刺痛,那轮新月印刻在了他的瞳孔里。 下一秒,塞满冰轮的双眼中,有一双狐爪悄然探出,紧紧抱住了道人的脑袋,将他双目遮住了。 袁庭礼眼前一黑,视觉感知被屏蔽。 “枉生蛊?” “不!这是幻觉!” 异人交战,失去对战局的把控,只需一瞬就足以致命。 他当机立断,掐指念五雷法的天雷诀:“天雷浩浩,正气扬扬。九霄云动,邪祟伏降。雷光耀耀,天威堂堂。律令一出,万邪消亡。” “给我破!” 袁庭礼气息滚涌,周围环绕雷光,一缕缕闪电鞭呼啸着在周围抽打了起来。 随后他又调动所有雷霆,直向双眼迸发。 天际雷声炸响后,空中起一声狐鸣,那狐爪子悻悻松开,缩回了印刻在眼睛的月亮之中。 这天雷,主正天序运四时,发生万物,保制劫运,馘天魔,荡瘟疫,能够擒天妖一切难治之祟,能够济生救产,疗大疾苦。 重获光明的袁庭礼气喘吁吁狞笑着,“神宵派主修五雷法,最是擅长应对阴煞邪物,你赢不了我!” 颜欢弓起的身子挺立起来,耸耸肩,“看这架势,炁息消耗了不少吧?” 不是,半管蓝换了一个小技能,有什么好横的? “哼!你别以为我真是怕了你,这一身邪气,道爷我一眼就见你不爽了。” 袁庭礼眯上眼,凝气聚神,炁逐渐在下丹田集聚。 一纸天蓬咒,奏告神霄,奏申牒帖,牵引天雷神雷。 雷电火舌在空中撕开了一道裂缝,蓄起雷鸣之势。 颜欢抬头望去,见雷光阵阵,细小的、粗壮的雷电编织成网,仿佛将整个天幕都包裹了起来。 神霄派以传习五雷法为事,谓行此法可役鬼神,致雷雨,除害免灾。 其理论基础是天人感应与内外合一说,谓天与我同体,人之精神与天时、阴阳五行一脉相通,此感必彼应,内外相应,通过内炼金丹,便能役使雷霆,风云雷雨随召而至;当丹道有所成就,又可画符,感召真灵。 神宵与正一在教义和术法传承中有密切联系,昔日龙虎山的老老天师张静清,用五雷正法威慑一众弟子,只是稍动心念,便夜空失色,惊雷滚滚,仿佛将九天神雷牵引落下。 其所修雷法就是到了理论中那种炉火纯青、随心所欲的地步。 当然,牵引雷霆,当代老天师张之维必然也可以做到,只是放眼整个异人圈,还没出现值得他调动天雷的对手罢了。 可颜欢眼前这袁庭礼,修为就差了,所以要以天蓬咒辅助之。 轰轰轰!轰隆隆! “多事小儿,被吓傻了吧,他妈的现在已经晚了!” 袁庭礼怒吼道,又念诵天蓬真君宝诰: 六龙陛左,九虎关中,现三头六臂之威容,运七政八灵之洪造···神光赫赫,常救护于众生;真性巍巍,誓永兴于正道···劈尸千里,斩鬼五形。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通天祈佑,延祥涤厄,保宁身命··· 北极天蓬八十一军大元帅,护国消魔真君,证果法云普覆天尊! “敬请天蓬真君,斩鬼除魔!” 一声喝下,雷霆滚涌,倾泻而下。 轰! 袁庭礼双眼睁的老大,就见一束雷电自头顶劈了过来。 察觉到那变化的轨迹,他没敢闲着,侧身往旁边一躲,可落雷的余威依旧波及了他。 轰! “啊啊啊啊啊!” 袁庭礼惨叫一声,浑身是麻木感和烈火的灼痛。 “天···天蓬真君···您这九宵神雷劈错人了···” 他即刻调动全身的炁来抵挡,可这变了主儿的雷电不依不饶,长蛇般追咬他过去。 一道两道,纵然有真炁抵御,他一身肌肤还是被灼烧的焦糊溃烂。 啊啊啊啊! “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 颜欢向前一步,“行了,别无能狂怒了,袁道长道行实在太过浅薄,以至于这牵引出的雷霆都能轻松让人易主。” 说完,有一只青鸟从阴云中落下。 风雷属,归于木行,有毕方在,这雷霆自然落不到颜欢头顶。 “雷霆易主?雷霆易主!怎么可能有这么扯淡的事情!” 体无全肤,面容焦黑的袁庭礼躺在地上,气息微弱,恍如风中残烛。 “我不服,我不服!” “怎么可能一招未出我就败了,这还在狐鬼的幻觉中!我不服!” 颜欢摇摇头,简直是无可救药了。 啪! 打个响指,颜欢解除了怨鬼缠身,铺天盖地的怨灵黑压压碾了过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袁道长,自己惹的业,自己想办法消吧。” 呼! 怨灵碾过,蚕食血肉,抽筋扒骨,袁庭礼瞪大了眼,周围是粉身碎骨的疼痛,痛的喘息不得。 渐渐的,痛觉麻木了,他这才舒服了点,双眼死寂无光。 死了,也算是种解脱吧··· 呼! 一阵清风拂过,袁庭礼即将合上的眼又睁大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又还了回来。 颜欢手持青羽,治愈着他一身的伤势。 “不是···”袁庭礼猛地抬了抬头。 “差点忘了,有个事情还要问一下,你之前提过了枉生蛊,说明那下蛊毒之人,该是和你相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该是···”颜欢低声问道,袁庭礼瞳孔骤缩。 对这反应,颜欢很是满意,这说明他猜对了。 “好啦好啦,重来一次。” 啪啪! 颜欢拍拍手,空中聚集的怨灵僵了片刻,又将道人啃噬了一遍。 痛不欲生的袁庭礼惨叫起来,“他妈的混蛋!我杀了你!你玩我!” 一朵璀璨糜烂的血花在喉口绽开了,他意识模糊,逐渐沉了下去,嘴里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终于要死了,不用再遭受折磨···” 眼睛一闭,袁庭礼气息断绝,一缕幽魂从肉体中漂浮而出。 嗯? 他微微一愣,就见自己炁化清风,成了一只阴鬼。 灵体下部分成了黑烟凝聚成的绳索,正被颜欢紧紧握在了手中。 “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