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敏求眨了眨眼睛,妆还没完全卸下,一颦一笑俨然陈白露模样。 “当然没问题。”江弦不动声色的抽出张纸,写了“祝表演顺利,江弦。” 严敏求心满意足,也给朱虹写了“祝生活幸福,严敏求。” 朱虹美滋滋的收获了自己想要的签名。 “谢谢陈白露老师!” “谢谢姐夫!” 严敏求当然不会因为朱虹喊她陈白露而生气,反而发自内心的高兴。 作为陈白露的新饰演者,能演的深入观众内心,这是她演出的成功。 7月份的文化界,还残余着上个月《京城文学》发表的一篇《人生》激起的震动。 《人生》给作者王卫国带来了鲜花与掌声,他收到了雪片般的来信。 在这些雪片般的读者来信中,还有一封来自于一个叫管谟业的年轻作家。 这个管谟业今年刚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第一次拿到稿酬,72块钱,于是在保定买了一只最大的马家老鸡和一瓶最贵的刘伶醉酒回去和战友们分享, 读完《人生》之后,他震撼不已,赶忙给王卫国写去了一封三千字的长信,与他探讨高加林的命运。 除了管谟业,王卫国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人,约稿的、采访的,还有亲戚朋友上门求办事,让他帮着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甚至有一些分文不带周游列国的文学浪人,请王卫国为他们开路费。 总而言之,王卫国是真的火了。 在很多人看来,王卫国的成名离不开江弦的赏识。 《京城文学》一篇《人生》以及一篇江弦的文学评论,可谓是交相辉映,二人之间的高山流水也成了很多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很快到了7月10日,这是《十月》81年第四期上市的日子。 白塔寺售报点。 王硕戴着袖套,一如往常的从这块儿经过。 他去年退伍回京,这会儿在医药公司“大输液”。 啥叫大输液呢?就是做糖盐水和葡萄糖买卖。 每天就是站柜台,站在那儿戴着袖套打算盘,要么一个人出去迈单儿,要么到胜利电影院看电影。 一个月三十六块工资勉强够活,工作压力还挺大,业绩完不成,会被领导丢。 好在他脑袋机灵,会忽悠人。 这套从他后来给作品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一部《空中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番号。 “干点啥呢?” 王硕站在路口,看着路中间自行车车流如织的驶过。 他现在的状态就俩字:迷茫。 78年海军整编,他从一个舰上下来,到仓库当卫生员,后来考大学越来越时髦,他也想考,数理化不行,试着考文科,结果发现其实不光数理化不行,好像只有写作文勉强凑活。 他当然不会指望写作,靠写作谋生活在他看来相当扯蛋。 他想的是跟大院里那帮发小去倒腾东西,他管干这活儿叫 ——“倒爷”。 没错,汉语言里头“倒爷”这个词就是王硕的独家原创。 王硕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倒腾。 他发小叶京去了趟广州,带回一书包的手表,王硕帮着拿去卖,零售价几十块,进价才五块,哥俩美滋滋拿着“赚”来的钱去涮羊肉。 后来82年上头发布《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俗称“严打”。 王硕在这场严打中“阵亡”,每个月得从36元的工资中扣掉16块钱,直到还清罚款为止。 当然,此时的他还看不到未来的那些波澜。 看了眼手表,距离电影开始还有段儿时间,他走进售报点。 “同志,有啥新杂志?” 营业员看他一眼,掏出几份。 “这个是《读者文摘》、这个是《京城文学》这个是《十月》,今儿新到的货。” 王硕对什么《读者文摘》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志不感兴趣,在其他几本杂志里,对《十月》的兴趣更多一些。 《十月》是双月刊,两个月才出一次,读者们对其的期待也就更大。 “难得碰上刚出来的《十月》,多少钱?” “一块。” 王硕掏钱买下,瞥了眼封面,迅速看到明晃晃的“江弦”两个字。 江弦的新作?! 王硕没想到《十月》会发表江弦的作品,登时来了兴趣。 ——“《高山下的花环》。” 念了一遍名,并不是转载的其他,而是一篇江弦从未发表过的新作。 “牛大发了。”王硕迫不及待的捧着《十月》杂志骑上护路栏杆。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 这册81年《十月》第四期不仅以头条位置刊登中篇《高山下的花环》,还在同期配发了作者江弦的简介,以及冯沐同志的评论文章《最瑰丽的和最宝贵的》。 王硕也是个文艺青年,当然知道冯沐的名头,知道能让他写一篇文学评论的含金量有多重。 他先把这篇评论文章读了一篇,在评论之中,冯沐毫不吝啬自己对《花环》这篇文章的喜爱之情,将其称为: 一部振聋发聩的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史“扛鼎之作”。 “这么夸张?”王硕皱起眉头。 他这人心眼多,喜欢揣度些有的没的。 他长这么大,就没哪部国内作家写的军旅能让他服气的。 再说,江弦又没在部队里呆过。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冯沐这番赞美的真实程度。 翻看作者介绍,确认江弦没在部队里呆过以后,王硕心底的质疑更甚。 他都担心江弦写出个军盲笑话,诸如拉个空军过来就会开飞机、拉个海军过来就会游泳这类。 是骡子是马,拉过来遛遛就知道了。 抱着复杂的想法,王硕翻至头条的位置,读起了这篇《高山下的花环》。 《高山下的花环》这篇,除去引子,可以分为战前、战中、战后三个部分。 塑造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形象,不过主要人物是三个: 连长,梁三喜。 普通排长,靳开来。 指导员,赵蒙生。 战前,养尊处优的“少爷”赵蒙生来到九连,连长梁三喜热情地接待了他,盼望赵蒙生的到来能为他分担一些担子,然而他的真实目的是搞“曲线调动”。 赵蒙生不习惯部队艰苦生活,靳开来看不惯他的作风,梁三喜无奈的从中调和。 这算是三人的战前关系。 王硕接着往下看。 队伍忽然收到调令,赵蒙生的调令也下来了,结果一向忠厚的梁三喜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他。 “祖国是我的,可也是你的!” 赵蒙生理亏、愧疚、懊恼,他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离开部队,是对军人称号的最大玷污,不得已,硬着头皮随部队坐上开往边防线的列车。 然而到了前线,赵蒙生心凉了半截。 在这里,连他母亲也无神通可施展了。 思来想去,他把主意打到了有“雷神爷”之称的雷军长那里。 赵蒙生的母亲对雷神爷有救命之恩,她曾冒着枪林弹雨,把雷神爷从死尸堆里一步一步背了出来,而后将其藏在山洞里,日夜照顾,甚至在一个夜晚与饿狼对峙到天色破晓。 “在‘雷神爷’康复归队那天,他紧紧攥着我妈妈的手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我雷神爷走遍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你这女中豪杰!’” 赵蒙生有了主意,便赶紧给母亲写信,指望她让雷神爷帮个忙,把自己调回。 而就在这段战前训练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原本是普通排长的靳开来在战前忽然升迁,被任命为副连长。 靳开来自嘲的说:“战前封我个送死的官儿。” 突击队往往由副连长带领,冲在最前面。 九连又是执行穿插任务的尖刀连,可想而知,一旦战斗打响,靳开来将率领突击队走在全团、乃至全师的最前面。 即便如此,靳开来和梁三喜说:“放心吧,我会在副连长任上死出个样儿来的!” 赵蒙生并不关心这些,他等待着长袖善舞的母亲,帮他打通雷神爷这层关系。 结果谁都没想到,雷神爷勃然大怒,不仅没管赵蒙生,还在全体军人的面前甩了帽子,不点名地痛斥了这种可耻行径。 “骂娘!我雷某今晚要骂娘! 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鸣! 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 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就要去拼命!就要去流血! 可刚才,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竟有本事从几千里之外,把电话要到我这前沿指挥所! 此刻,我指挥所的电话,分分秒秒,千金难买! 可那贵妇人来电话干啥? 她来电话是让我给她儿子开后门,让我关照关照她儿子! 奶奶的,什么贵妇人,一个贱骨头! 她真是狗胆包天! 走后门竟敢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 我雷某不管她是天老爷的夫人,还是地老爷的太太! 走后门,敢把后门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没二话! 我雷某要让她儿子第—个扛上炸药包,去炸碉堡! 去炸碉堡!!!” “爽!”王硕读到这里猛的一拍大腿,他胸前一起一伏,滚滚的热血在沸腾,耳边仿佛真回荡着雷神爷那撼天动地的骂声。 “狗娘养的东西!” 他参过军,所以无比珍视军人的荣耀。 他至今记得,战时,他们海军自发报名要去战场,可惜后来被上面压了下来,说:还不至于到出动你们的时候。 同为大院子弟,此刻王硕见到赵蒙生这种一心想着调回去的贱种,王硕那叫一个义愤填膺,那叫一个不屑与之同伍。 不过在里,经此一事,赵蒙生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蜕变。 面对战士们的议论和指责,他感到极大的羞辱,如毒蛇之齿,撕咬着他的心。 这也激发了他的自尊心和爱国心。 面对全连百余之众,他狂呼: “从现在起,谁敢再说我赵蒙生贪生怕死,我和他刺刀见红!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说罢,猛一口咬破中指,在纸上用鲜血写了三个惊叹号。 战斗打响,王硕准备去看的那场电影也已经开始了。 然而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电影,直接把眼睛杵进了《花环》这篇里。 九连是钢刀之刃、匕首之尖。 上级命令:在战幕拉开的当天,火速行军,于当天下午六时抵达敌364高地前沿,于次日攻占敌364高地,并死死扼守该高地。 然而热带丛林行进艰难,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上级批评九连行进速度慢,靳开来对这种瞎指挥非常不满。 “他们也就知道拿尺子来量地图!” 梁三喜命令轻装前进,在急行军中,司号员小金累死了。 经历一番血战,九连占领高地,打退主峰敌人三次进攻,但由于缺水,战士们的战斗力下降,靳开来决定违反纪律,带人下山去砍甘蔗,结果在半路踩了地雷,临终前,他唯一的心愿是再看一眼妻儿照片。 主峰上有敌人的迫击炮阵地,梁三喜果断决定占领敌炮阵地,在战斗中,“小北平”作战勇敢,却因为数发臭弹失去战机,被敌人杀害。 九连终于站上高地主峰,大家欢庆胜利之时,残敌打来冷枪,梁三喜为救赵蒙生而中弹,临终前他取出一张欠帐单。 那是一张染血的欠账单,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笔借款,共计六百二十元。 战斗结束,班师回国。 赵蒙生荣立一等功。 但他心情沉重,因为靳开来违反纪律不得评功。 于是他把自己的一等功章送给了靳开来的妻子,谎称这是颁给靳开来的勋章。 与此同时,战士们的亲属相继来到部队。 战士们告诉赵蒙生,“小北平”的亲属找到了。 等赵蒙生见到他,这才知道,作战勇敢的“小北平”,父亲正是雷神爷。 赵蒙生和战友本打算由连里出钱替梁三喜还账,但梁三喜的母亲谢绝了战士们的好意,坚持用抚恤金和家的钱把账还上。 朝阳,头顶着一抹橄榄色的云冠,霞光给青山绿水披上了斑斓的彩衣。 赵蒙生带领着九连全体同志和我,抬着一个个用鲜花编织成的花环,徐徐来到烈士陵园。 大家把花环一个个敬献在烈士墓前。 人世间最瑰丽的宝石,最夺目的色彩,都在这巍巍青山下集中了。 王硕看着末尾的几行字,直愣愣盯了一会儿。 他内心仍在不断翻腾着。 靳开来、梁三喜、司号员小金、“小北平” 一个个名字、一位位人物,都让他忍不住的泪眼发红、喉咙发涩。 “写的真好。”王硕抹抹眼角感叹说。 泪水不知何时已润湿了他的眼眶。 “他娘的。” 他声音哽咽的骂了一句。 “花了二百个亿,养了个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