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七八岁的明先雪,则是空山新雪那样的白。今日的明先雪……这种白,是一种深沉的、没有生机的苍白,如同古老的石碑,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风霜侵蚀,虽然依旧保持着某种纯净,但却透露出一种沉寂与冷漠。全然被抽离了生命的色彩,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最本质的色调。然而,正是这种没有生机的白,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明先雪朝他微笑,说:“那澄心枕可有用处?”说到这个,狐子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勉勉强强地答道:“这枕头到底是什么一个原理,是如何祛除心魔的?”“自然是叫你直面心魔,才能有破除契机。”明先雪温和答道,“头一次用的话,难免是有种生了梦魇的错觉。”“错觉吗……”狐子七咽了咽唾沫,心中仍有些后怕。那个梦境中的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明先雪打量着狐子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问道:“怎么,小八梦见了什么?”狐子七听到“小八”,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好像还不是特别适应这个新名字。他咳了咳,说:“梦见一些……叫人有些害怕又有些困惑的东西……”“这便对了。”明先雪说道,“你可听说过‘无明’?”“‘无明’?”狐子七怔怔看着明先雪。明先雪继续道:“一念之间,无明生起,此乃万法之始,亦是轮回之终。无明,乃是众生心中之烦恼妄念,之颠倒梦想,一旦深陷便难以自拔。你用澄心枕入梦,却不是真的梦,而是一次直面无明、勘破虚妄的修行。此枕引你深潜内心秘境,触碰那些你素日避之不及的幽暗角落。此等幽暗,便是你心内的无明之障。”狐子七:……我是蠢狐狸,我一天不能听那么多古文,我头会痛。狐子七听得迷迷糊糊的,却又听得入迷,大约明先雪的嗓音极迷人,谈话时那微微眯起的笑眼,也叫人想到天上的月亮。狐子七不再隔着花叶看他,而是把脑袋从桃花枝后头探出,眨眨眼睛望明先雪。明先雪忍不住又朝他笑了一下,笑意很深,像是春的裂纹从冰霜上破开。狐子七思索片刻,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你的意思是,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得继续用那个枕头么?”“正是。”明先雪凝望着狐子七,语气真挚而温和,“其实,梦中的怖畏与迷惘,皆为无明幻象,无须惧怕。你需以大无畏之心,直面这些幻境,方能渐次消融内心之障,终至明澈如镜,得见真我。”狐子七嚅嗫道:是幻象?无需惧怕?只有直面它们,才能破除迷障?这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啊!狐子七感叹道:“谢圣上点拨。”明先雪笑道:“你我有缘,在此谈论修行之道,对我也是好处,亦愿你早日开悟。”狐子七看着明先雪这形容,越发觉得他仙风道骨。明先雪又和狐子七并肩而行,往莲华殿方向走去。狐子七到底是没规矩惯的,浑然没觉得和皇帝并肩同行有什么问题,抱着花瓶好奇地开始问东问西。狐子七又问道:“圣上来这御花园散步么?”“嗯。”明先雪回答。狐子七又问:“那散步完就要回勤政殿了?”明先雪笑笑:“怎么?和我一起走不耐烦,想赶我回去批折子了?”这话有些亲昵,听得狐子七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狐子七下意识退了半步,说:“小人不敢。”明先雪见狐子七这样,忽而叹了口气,说:“此情此景,我想起一位故人。”狐子七心下“咯噔”:“故、故人?是故去的人么?”“不错。”明先雪深深地看向狐子七怀里的桃花,“他待孤恩深义重,不惜一己之身,剖心沥胆,献祭自己,惠及万民,其德行如山如海……”狐子七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把手里的花瓶都摔了:我哪儿配!明先雪长叹一声:“你或许知道我是在说谁。”“是……是先……”狐子七原想说“先皇后”,却蓦地想起师哥的提醒,说提及皇后不能用“先”字,忙咽了一下,改口道,“是皇后么?”“哦?”明先雪好奇问道,“你也听说过皇后的事迹么?”“我……我……”狐子七结结巴巴,“我就是听说过只字片语,其实也不清楚。”“嗯,这就是了。”明先雪说,“我刚刚所说的那位伟大的故人,并非皇后,而是相国寺老方丈。”“哦、哦,老方丈啊……”狐子七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却想:那倒不错,老方丈确实配得上这样的评价。狐子七摸摸鼻子:“我的确听说过老方丈的美名,至于皇后……嗯,不太清楚。”“孤的皇后,其品德情操,”明先雪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在仔细琢磨措辞,最终琢磨出一句,“一言难尽。”狐子七:……虽然有点生气,但真的无可反驳。二人行到一条岔道前。狐子七正要抬步往左,明先雪却侧身向右,看着狐子七,笑一笑,说:“好了,我也该回去勤政殿了。”听得明先雪要和自己分道扬镳,狐子七微微一怔,说道:“恭送圣上。”明先雪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只是行了两步,又回头问狐子七:“你回去要用澄心枕么?”狐子七没想到明先雪又提起这话,干巴巴答道:“或许吧,等晚间再说。”明先雪温和道:“不必害怕。你如此聪明灵巧,总能找到破解之法的。”狐子七垂头谢过明先雪。狐子七带着桃花回到莲华殿,供奉到神龛前。做了一些杂活,又吃过饭,眨眼就是晚上的时候。狐子七回到卧室,打开抽屉,取出了被藏了几天的澄心枕,心下一阵复杂。他想起明先雪所言的道理,只觉心悦诚服:那毒娃娃别的不说,修行上是极有心德的。破除无明,这说法也非常有道理。我想,我应该听他的!既然下定决心,狐子七便深吸一口气,把澄心枕放好,直挺挺躺下,仿佛壮士断腕般闭上眼睛。说来也怪,这澄心枕真是奇物。尽管狐子七躺下时心乱如麻,但当他的脑袋一沾到这枕头,就像被施了法一样,立刻陷入了深睡。这突如其来的困意,瞬息将他卷入一个极幽暗的梦境€€€€第49章 金屋囚狐子七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极致华丽的床帐顶€€€€以月白色为底,上面绣着精美的缠枝莲纹,华丽美好。狐子七怔了片刻,还在恍惚着,正想爬起床来,却发现自己的动作不似寻常灵活。他垂目一看,便见自己手腕脚腕上俱挂着莲花纹金环,赤金链条一端勾住金环,另一端是精雕龙头,咬死在床柱四角。更令人在意的是,龙头上还衔着金铃铛,这就意味着,只要狐子七稍作动静,便会引得满室叮当作响。€€€€显然,这些精美华丽的金饰,成为了他此刻的束缚。他暗动法术,试图脱离束缚,却不想丹田气息凝滞,原本浑厚的功力仿佛被这神秘的莲花纹金环锁住了。他暗叫不妙,眼珠乱转,目光落在床头熏炉上,却见香烟袅袅,散出的是雪中春信的香气。一闻到这香气,狐子七便隐约想起来一段记忆:……他利用恶蛟困住明先雪,然后灵魂出窍,金蝉脱壳,正要死遁逃离明先雪。却不想被明先雪一把子逮住了。再之后……狐子七皱起眉头,是想不起来了。狐子七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努力回想当时发生了什么。然而,无论他如何搜索枯肠,那段记忆始终像是被什么力量封锁了一般,无法触及。狐子七不由得感到一阵挫败感,想伸手挠挠自己的脑袋,又怕触动龙头上的铃铛€€€€他下意识地觉得,要是把这东西弄响,就肯定会招来什么不祥€€€€比如明先雪。狐子七几乎确定,自己被锁在这儿,肯定和那个毒娃娃脱不了干系。他只是暗暗有些吃惊:怎么那么娃娃突然这么厉害?不但能一剑了断恶蛟,还能窥破我的秘术,把我困在这儿……这修为的进展,也太吓人了。他小心翼翼地下床,仗着狐族的灵敏,也愣是没有触发铃铛的响动。他缓缓地挪动身体,先将双脚轻轻放到地上,然后用手臂支撑着上半身,缓缓地坐起身来。当他完全坐起身来后,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轻盈地移动着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恰到好处,既没有触碰到地面的杂物,也没有让脚链上的铃铛发出任何响动。他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身法果然非同凡响,就算是锁住修为,也锁不住他灵狐天生的敏捷呢。又是千年狐狸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一天啊!他微微松一口气,绕过房间里华丽的家具€€€€这些家具精雕细琢,每一件都尊贵典雅,雕刻纹路也都件件正中狐子七的审美。若在平时,他必然要细细赏看的。但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不触碰到它们,以免引发任何不必要的声响。他轻轻踮起脚尖,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因一时疏忽而触发了铃铛。他心中默数着步伐,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链条的另一端,确保龙口的铃铛并未被惊动。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华丽的屏风,房门已经近在咫尺。他轻轻伸出手,准备打开房门,却又突然停住,因为€€€€链条不够长了。如果他继续往前走,链条就会绷紧,龙口铃铛必然会被触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房门近在咫尺,自由似乎触手可及,然而这短短的链条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与世隔绝。他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恼恨如潮水般涌起€€€€这链条的长度,这束缚的设计,显然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就像是一个巧妙的陷阱,引诱他前行却又在关键时刻阻断他的去路。他愤愤地想道:这必然是那毒娃娃的设计!他举目四望,目光落在了一扇窗户上,那似乎是除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的唯一出口。他咽了咽唾沫,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