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明先雪便听到祠堂门从外边被锁上的声音。两个小厮把祠堂反锁,随后便纵火。夜色中,火焰突起,热浪滚滚,空气中弥漫起焦灼的气息。在这熊熊烈火之中,明先雪却岿然不动。他依旧低着头,跪立得挺拔,仿佛一尊静默的雕像。他的面庞被火光映照得异常清晰,那双紧闭的双眸平静得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夜色愈发深沉,而火势却愈发张狂,犹如一头失控的猛兽,在祠堂四周肆意狂舞。烈焰无情地舔舐着木梁,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热浪犹如狂风巨浪般翻涌,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在这肆虐的火海之中,明先雪仍如同一座孤峰不动。火焰虽猛,却未能动摇他分毫;热浪虽烈,却未能撼动他一丝。就在此刻,一根被火焰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横梁,犹如一把即将落下的巨锤,直逼他的头顶。火焰在梁上跳跃,发出刺耳的噼啪声,而明先雪却仿佛充耳不闻,仍垂头跪着,既似虔诚的信徒,又像就死的囚犯。横梁在空中划过一道焦黑的弧线,带着熊熊烈火,向着明先雪狠狠地砸去。就在这一刹那,一个身影从背后迅速接近明先雪,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他,将他从原地拉起。二人翻滚着避开了砸下来的横梁,火焰与热浪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明先雪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他的身前,为他遮挡住了大部分的火焰与热浪€€€€正是狐子七。“小七。”明先雪卧在地上,却丝毫不显狼狈,白衣如雪,烈火不侵,仍是神像一般的典雅尊贵。而用身体保护着他的狐子七倒没这样的风度,肩上已被灼出一道焦痕。狐子七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潇洒地笑了一声:“那么大一道横梁掉下来,公子雪怎么都不躲?”明先雪目光掠过狐子七肩上伤痕,温声笑答:“我若躲了,小七如何报恩?”狐子七倒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轻轻一挥手。瞬间周围景象一变,那火光冲天的祠堂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的夜色。原来,瞬息之间,狐子七已把明先雪带到王府之外。二人此刻正站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四周树木葱茏,月色如水静谧。夜空中飞满了萤火虫。这些小小的生命在黑暗中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像是无数的星星坠入了这片林间,微弱的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神秘而又梦幻。明先雪抬头四望,却见一只萤火虫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那微弱的光芒在他的白衣上闪烁,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明先雪抬头看着荧光,耳边是狐子七的声音:“瞧,公子雪,这是你喜欢的飞萤。”这是明先雪,头一次从狐子七的声音里听到了独属于狐妖的魅惑。轻柔而缠绵,像从远远从水边吹来的不知为谁而唱的歌声,但这音节里的情丝荡漾,却是听者有份。任何人听了,都会似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心头,轻轻一拉,整个心都为之或颤抖、或捆绑、或破碎,全看他拉的时候用了几分力。然而,明先雪的心却是磐石,凭什么丝线,都是拉不动的。他依旧是那么冰冷,又那么温和,嘴角含笑,说道:“谢谢。”明先雪的声音那么温柔,目光映着萤火,更显动人,却让人觉得毫无感情:“只不过,这幻术还是收了吧。”“公子真是慧眼如炬。”狐子七把手一挥,满天萤火顿时消散无踪€€€€这果然只是狐子七捏就的幻术。明先雪却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嗯?”狐子七微怔。明先雪的目光落在狐子七肩上的伤痕上。“你是说这个伤口吗?”狐子七又笑了,“这个是真的。”第6章 光与影明先雪不信。狐子七知道明先雪不信。明先雪不信,是对的。这烧伤的确是幻术变的。狐子七可是千年狐妖,都能移形换影、缩地成寸了,怎么可能被一根横梁砸伤呢?但狐子七说得是那么的笃定,眼里透出一股认真的劲儿,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或许,这就是狐妖天生的技能吧€€€€一双动人的眼睛。狐子七的眼睛就是这样,不仅美丽,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在与之对视时,不自觉地放下心中的防备。然而,明先雪却也天生具备一种或能成为能力又或能称为缺憾的特质€€€€他不相信任何人。因此, 即便是对着千年狐狸那双清透动人的眼睛,明先雪还是保持着极致的冷静。但他的冷静总是很温柔的,不像冰水叫人不适,更似一张冰凉的席子,让人皮肤沁出爽快。“原来是这样。”明先雪温声道,“那敞着也是不妥,我替你包扎罢。”说罢,明先雪拉起大袖,露出里头里衣的云袖,果断扯下一条布条,要替狐子七包扎。狐子七反应过来,说:“用衣摆就好了,怎么好用里头衣服,这可是蚕丝。”明先雪笑道:“里头的衣服干净。”狐子七微怔,嘴上笑笑,也没多说话。二人都知道这伤口是假的,但明先雪却也当真的一样对待,小心翼翼地绕缠。而狐子七也作出吃疼的样子,眉头皱着,不时“嘶嘶”地抽着冷气。明先雪便越发放轻手脚,又道:“这只是临时包扎,回去还得请个医者好好看看。”狐子七不接这话,只对明先雪道:“公子雪在火场里不逃生,恐怕不是等死,而是知道我会来救你的。”明先雪笑道:“你既然说了是为了报恩而来的,我岂可辜负?如今你功德圆满,我心也甚慰。”狐子七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歪头笑道:“王府可是龙潭虎穴,今日放火,明日就敢下毒,一味的严防死守,也不是办法。我虽然是狐狸,也听说过这话: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明先雪听了这话,还是淡淡的,只笑道:“这是什么话?”狐子七却道:“我的意思是,我既要报恩,总不能只图松快,只救你这一回,那是治标不治本的。不若让我釜底抽薪,也算是成全你我的缘分了。”“釜底抽薪?”明先雪问,“这是何解?”“公子雪何等聪明,难道还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狐子七嘴角勾起一抹又美丽又冰冷的笑容,“我把罪魁祸首给解决了,从此你能得一生安乐富贵,我也能全了我的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明先雪却说:“你所言,莫非是指要行凶杀人?若是这样,我断然是不能苟同的。无论如何,杀生都是恶业。你若为我而开杀戒,我是宁死也不愿接受的。”狐子七听得明先雪这样义正辞严,也是一阵好笑,只道:都是千年的狐狸,演什么聊斋?也不嫌累得慌!狐子七径自说道:“我从前曾遇到一个人……”明先雪不知狐子七为何突然说起故事来,却也嘴角含笑地耐心倾听。狐子七继续道:“那位小公子,原本在山崖边悠然地采摘着桃花,却不料有一个人突然从背后袭来,意图将他推下悬崖。幸运的是,那位小公子机警过人,一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劫,反而让那行凶者自己失足跌落悬崖。”这说的,显然是明先雪的故事。明先雪听了这一段话,却眉头都没动一下,表情是无懈可击的完美。狐子七真佩服他,笑问道:“请问这位小公子,算不算犯了杀戒,生了恶业?”明先雪微笑道:“无意杀生、自卫急迫、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此等杀业皆属无大过之行。”狐子七闻言,略感惊讶:“还有这样的空子可以钻呢?”“这怎么能算是空子?这乃自然之理。世间万物,皆有定律。杀生固然是恶业,但无意杀生,乃是心中无恶念,行为无杀意。自卫急迫,乃是在危急关头,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必要反应。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更是遵循天地间的法则,与万物共生共息。”明先雪的话语如春风拂过枯枝,滋润而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透露出一种深刻的信念感。得闻此音,原本总是一脸戏谑的狐子七也流露出了一丝动容。他忽而明白:王妃和银翘一直没有受伤,也解释得通了。因为明先雪只在自卫急迫的时候出手。王妃和银翘从不亲自动手,自然也不会到明先雪眼前来,遭到什么伤害。狐子七倒一时不知该怎么评判明先雪了:难道明先雪其实也没那么黑心,是真正一心向佛?那刺客死了,也是明先雪紧迫自卫罢了。我竟然误会了他?明先雪缓缓开口,声音里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镇定:“还是先回吧,估计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狐子七颔首,拈了一个诀,二人转眼回到了祠堂外。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照着一张张焦急而忙碌的脸庞。众人手持水桶,着急忙慌地救着火。管事的看见明先雪完好无损地站在墙外,不觉一怔,随后又疾步走上来,满脸惊讶地说:“公子雪,您在这儿啊!我们都以为您在里面呢!原来您没事儿,那可太好了!”明先雪淡淡一笑,说:“火势刚起的时候,小七就冲进来救了我。”说着,明先雪又指着狐子七肩上包扎处,“他为救我受了伤,还得请府医来看看。”管事说道:“这原是应该的,只是今日王妃的姑丈突发恶疾,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去探望了,由于事态紧急,他们顺道把府医也带去了,以备不时之需。所以现下府里并无医者啊。”狐子七听得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出去了,连着府医也带走,想来也是故意而为之。为的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候,王妃和世子都不在场,方便撇清关系,顺道把王爷也支走,好让事态混乱,无人做主,更有一层,把府医带走,便是打定主意,即便明先雪侥幸能逃生,也无人能医治。真是打得一手歹毒的算盘啊。谈话间,狐子七的目光却落在了两个躺在席上的身影上。那两人被烧伤得颇为严重,皮肤焦黑,痛苦地呻吟着。狐子七倒是认得他们,这两人便是在祠堂外行凶纵火、把明先雪反锁门内的人。狐子七挑眉,对管事问道:“那两人是怎么回事?”管事解释道:“火势刚起的时候,我们就急忙赶到了,发现这两个人在离火场很近的地方,正想去问一问他们情况,却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火星子溅落到他们身上……然后他们身上就烧起来了!”狐子七故作讶异道:“一般沾到火星子何至于整个人烧成这样?”“救火的人说,他们衣衫上估计是沾了火油一类的易燃物,一碰火星子,就整个烧起来了。”管家回答,“府医不在,现在兵荒马乱的,也没请来个好的郎中。”狐子七听后挑眉,对管事道:“这火油之事倒是蹊跷,难道他们二人身上会无缘无故带着火油?何况,火油乃易燃之物,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他们怎敢轻易携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