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孤独死者”的代理安葬服务条款,田家婆娘讲得很具体、很详细。 而她的讲解还在继续。 “此外,死亡之前三个月,必须通知我‘田氏代理福寿店’。 “逾期不通知,不能视我‘田氏代理福寿店’违约。 “死亡地点在郡城三百里范围内,我‘田氏代理福寿店’负责免费车马接送。 “安葬地点必须是在我‘田氏代理福寿店’指定的丧葬地点。 “我‘田氏代理福寿店’在城外有自家的安葬基地。 “它面积广大,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不会有拆迁风险,也不存在产权争议,因为它乃是我田家的祖传基业。 “所以,我方一定能保证客户入土为安、乐享阴福。 “如果您有兴趣,欢迎来我城外‘田氏福寿广场’参观和体验。” 对于田家婆娘的邀请,杜布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 “不过,我方也要求,客户在死亡时不能存在严重的传染病。 “如果存在,那我方可以拒绝提供原来的高标准服务。 “按照郡府的传染病防治律令,我方只提供低配版的‘土瓦’套餐,并且是采用‘直接烧掉’的方式。” 田家婆娘继续解释。 “这个自然。 “但费用你不能全收吧?” 杜布疑惑道。 “我们最多、最多退还三成。” 田家婆娘解释起来有些结结巴巴。 杜布知道,这奸商肯定会将将那三成也吞掉。 但这事儿只要到“乔氏牙行”公证,问题就不大。 ——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杜布想到,现在自己只是使用那“成百上千化形诀”将身高缩到了一米九。 自己本来的身高,却是超过了二米七了。 而在体重上,自己已经重达好几十吨。 如果是普通的杠夫,不要说八人抬杠,就是十六人抬杠,也抬不动自己那沉重的身子。 这些凡人何以能安葬自己? “如果我有三四米高,比好多头水牛还重,那你们怎么安葬?” 杜布问道。 “我们是行家,您勿忧虑。” 田家婆娘道。 “只要是死了的,哪怕你是头大象,我们也能拖下去入棺则入土。 “迄今为止,我已经给有钱人家的五头大象作过葬礼呢!” 原来,这郡城还有人将大象作宠物。 —— 已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杜布掏出了一叠银票和一些散碎银两。 按照五千五百八十八两银子的交易金额计算,他总共缴纳一千一百一十一两银子。 然而签署下交易文书。 署上双方的大名。 “杜腩” “【莫上花】” 后者是“田家婆娘”的名字。 而这“田氏福寿店”是她夫家的产业,现在大部分由她打理。 “你知道这地方不?” 杜布掏出了从“乔氏牙行”拿来的租约。 那是自己的目的地。 【过氏宅】 —— “您要去‘过氏宅’?” “那地方环境不错。” 名叫“莫上花”的田家婆娘出门,给杜布指路。 她指向了远方背靠树木茂密的一处山冈。 路途有七八里地,可谓不远不近。 杜布注意到了那处名叫“过氏宅”的租屋。 它是一处青砖黑瓦屋,质量不错,面积也不小。 至于环境嘛,它处于山岗附近。 不远处坟茔遍地。 还有不少的吹打声、鞭炮声和哭丧声隐约传过来。 显然有人在办丧事。 “难怪这么热闹,而租金又那么便宜了。” 杜布双腿迈开,准备前行。 这时,莫上花叫住了杜布。 “这位兄台,如果要过去,我建议您体验一下我们的‘生前追悼及下葬’项目。 “费用不高,只有二百两银子。” —— “你何来此说?” 杜布心中一动。 这世界上有很多的体验项目。 但“生前追悼及下葬”,却是开天辟地、别出心裁的新体验。 “一方面,我看兄台您出手大方,一看就不差钱。” 莫上花笑靥如花。 “另一方面,人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人们常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但‘生’自己不能亲眼目睹。 “而要看淡死,那就需要事先体验一把了。 “体验了后,肯定就会珍惜生命。 “所以,我们这‘生前追悼及下葬’项目,倒是有很多人追捧呢!” —— “竟然还有人追捧?” 杜布纳闷道。 哪怕自家已经是修为不低的凝液四层修士,但面对凡人层出不穷的创新,自己也还是感觉脑瓜子不太够用。 “是啊!” 莫上花道。 “对此,只有我们内行人才知道呢! “这个世上啊,有很多人想不开。 “他们一天到晚不吃不喝,既不见人,也不搭理人。 “然后,他们就会有低血糖,就会有妄想。 “再然后,他们会觉得,拿东西一喝、拿绳子一套、或者抱块石头往河里一跳,然后就一了百了、没有烦恼。 “其实,对于这种人,只要给他们来参与一次我们的‘生前追悼及下葬’项目体验,寿衣一穿、白布一盖、棺材合拢、杠子一抬,然后再放到土里一埋,那这这种的心病,就比什么病都好得快。” —— “唔,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杜布沉吟道。 “我这可是行家话啊。” 莫上花笑道。 “现在,我们店可是郡城的‘隐识干预会’的指定项目体验店呢!” 莫上花朝着其门口处挂着的“隐识干预会”牌匾指了一下。 而这个牌子,杜布刚来时就已经看到了。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但你收费这么贵,恐怕不是人人都能承担得起的吧?” 杜布问道。 “确实是这样,”莫上花点头道,“但人之生死,乃是大事。 “而这郡城,有钱人并不少。 “想不开的有钱人及其家人同样不少。 “所以,每年我们都能接上单。 “而且,效果还不错呢。 “起码,体验过我们店项目的患者,回去后五分之三痊愈,其他的则仍然选择了不归路,属于‘实在不可救药’的类别。” —— 半个时辰后。 “田氏福寿店”外。 门口摆起了一个上好的楠木打造,红色油漆、做工精美、严丝合缝的棺材。 它架在上两条长凳上。 而在离棺材六七米的地上,有一张草席。 草席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这位中年男子脸色蜡黄,身上穿着上等黄斑黑丝寿衣。 一会儿后,两位杠夫弄来白布,替这位身材高大、脸色蜡黄的中年男子盖上白布。 与此同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喊声响起。 【我的好老公、老相好啊!】 【你真是死得实在太早啊!】 【十五岁我俩就竹马青梅,】 【现在你要就一了百了啊!】 女人哭得像快要像断气了一样。 “嫂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有其他的邻里妇人过来劝慰。 —— “奏哀乐!” 司礼唱起了葬礼节奏。 呜咽的喇叭声响起。 “鸣小炮!” 鞭炮声响起。 “入殓!” 八位杠夫,四人分别抬起手脚,其他四人分别捧起脑袋、身子两侧等。 在妇人的哭喊声中,早死的中年男子被抬入棺材。 然后,棺材里,白布合拢。 边上石灰堆满。 再然后,棺材盖上。 —— “奏哀乐!” 司礼又唱起了葬礼节奏。 呜咽的喇叭声再度响起。 “鸣大炮!” 司礼又唱道。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响起。 “抬杠!” 八位杠夫抬起了柏木做的杠子。 与此同时,八位杠夫抬起了楠木做的棺材。 “一二一” 在杠头的带领下,八位杠夫一齐唱着节拍。 他们脚步相互配合。 我左脚。 你右脚。 我向外。 你向内。 再换过来。 如斯重复。 他们八人合跳起了“摆丧舞步”。 “良辰已至,启程!” 司礼再度高喊道。 —— 然后,八位杠夫抬起棺材往前冲。 他们的脚步很快。 他们似乎想早点把人埋了,好早点收工。 “慢点!慢点!” 后面的乐队喇叭师傅喊道。 因为走得太快,吹喇叭会吹得不顺畅。 于是,速度又慢了下来。 抬棺和送葬的队伍,继续向前。 捧着中年男人那位死者画像的半大孩童披麻戴孝,走在队伍最前边。 队伍游街过巷,以让死者享受在这人世间最后的荣光。 而在这支队伍后头,跟着一只威风凛凛、有些吓人的大黑狗。 大黑狗的身上,则站着一只金刚鹦鹉。 —— 而棺材里,“死者”杜布正在体验。 这种体验的感觉,唔,要怎么说呢? “很快乐?” 谈不上。 “很伤心?” 也谈不上。 因为自己根本上没有死。 “很惊悚?” 作为修士,杜布完全不相信鬼魂之类的东西。 如果来鬼了,打死就是! “很怪异?” 这有些接近现在杜布的心理。 因为让活人去体验丧葬服务,本来就很反常。 但“感觉怪异”只是有些接近。 因为杜布还想到了更多。 —— 死亡是一种特殊的情感。 当穿上寿衣的那一刻,杜布就觉得,自己似乎就离这人世有些远了。 而当盖上白布,听到了莫上花那呼天号地的哭丧声,杜布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人生。 哪怕自己还未经人事,哪怕自己还是孤身一人,自己也还是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亲人远离。 肉体丧失。 灵魂消失。 “死亡已至。” 杜布将全身的三成灵力收回至一成的水平。 自己被放到了棺材里。 如同在半山村老家所旁观的那样,司礼叫起节奏。 棺材板盖上。 八位杠夫费力地抬起。 哀乐奏起。 八位杠夫唱着节拍,脚步相互配合。 他们跳起了“摆丧舞步” 自己在棺材里一晃一荡的。 —— “来到这个世上,就如同没来过。” 但有的人死了,其印记还留在这个世上。 这属于那些对人类有大用之人。 当然,这也属于那些对人类有大恶之人。 无论善恶,皆涉利益。 大善大恶,皆属于印记。 而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如果这样的人死了,那就真是一了百了。 即使有人挂念,也只是挂念到子辈。 孙辈还挂念的,当然也还是不少。 但到曾孙辈,则几乎很少了。 人如蝼蚁,只是这个世界上的过客。 —— 至于修士,他们汲取天地灵气,从而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乃至威力无穷。 对于这些人,自己见识不多。 主要是在通北县贾家见过一些。 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不过尔尔。 当然,他们都是千年修士世家的一分子。 千年岁月,悠悠而过,他们如同那家族“池塘”中的微不足道的一条小鱼。 绝大部分都没有机会留下什么痕迹。 而到临死之前,他们或许还想要更年轻、人生再来一次,再来做一次选择吧? 可是,那个世家就是那个鸟样子。 如果再生于其中,会变得更好一些吗? 杜布不知道。 —— 当然,那是别人的事情。 可如果自己是那普普通通的通北贾家的一名修士,如同那素未谋面的贾笠章,家里因助学而一贫如洗的贾朝东,乃至那喜欢弄黄段子“贷言人”行当的贾抽粪或贾贾多大爷,又会怎么样? 即使如内务门营造司兼茶膳司司掌笠阳,虽然其妻子多、孩子多、孙子孙女多,但死后百年或千年,恐怕也都是一抔黄土罢了。 当然,看起来说,即使是一抔黄土,掌笠阳也还是有很多的孙子或孙女。 以后如果其子孙枝繁叶茂,或许其能享祀很多年吧。 而其死后,能体会到这种祭祀及其带来的香火气吗? 对此,杜布不知道。 对于这样的问题,他自觉也不能回答。 同时,他也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 因为人死了,就要死得干脆、死得一了百了。 勉强活着、苟且偷生,只是如同那蝼蚁或无头苍蝇一样。 —— 而人要活着,无论修短,皆须有意义。 这样的意义,或许于他人有意义。 但他人对“意义”的看法,很不相同。 这就如同自家和阿花一起骑马时,那三胞胎兄弟说的一样。 你俩兄弟骑马是不对的。 一人骑马、一人步行是不对的。 俩兄弟有马不骑,更是愚蠢。 后来,那仨兄弟还别出心裁,竟然让人抬马。 回想中杜布脸上露出微笑。 这仨兄弟人本性坏不坏不知道,但天真烂漫却是一定的。 而他们说的,也指出一个道理。 人活着,必须为自己活着。 而为自己活着,必须要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