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语气并不好。 跟着沈嬛一起来的太医慢了一步，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对这个太医道：“周太医，这是这些日子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曌答应，他只是想来问问，这几日被押去辛者库的染上时疫的人里有没有他的两个宫人。” 太医院的这个太医听出来，说话的是这几天都不在的钱太医，钱太医的医术比他高明，官阶也比他高。 周太医这才收了收脸上的不耐烦，道：“原来是钱太医。” “这几日正是时疫高发的阶段，各宫都有送来的人，您若是想要找具体是哪一个，只能去问江太医，他每日都叫人做了登记的册子。” “……”钱太医一听到真的要找江太医，心里头有点怵。 但是看看曌答应，想到这几天曌答应对皇上的照顾，知道只要不出意外，以后这曌答应在宫里应有一个位子。 他道：“那我带曌答应去找江太医，回见。” 钱太医对沈嬛道：“小主，江太医此人除了说话不好听了些，直了些，为人还是很不错的，您担待些。”钱太医自问做不来江太医那样的人，也有几分喜欢那样的性子，不希望沈嬛给他小鞋穿。 沈嬛满心满眼都是小喜和晴子的处境，自然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然而当钱太医带着他找到那个江太医，沈嬛才知道一个人的脾气真的可以那么臭，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一听说钱太医带他来找两个宫人，把钱太医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 钱太医凑上去：“只是让你把册子拿出来找找看有没有那么两个人，怎么就值得你说这么多。” 钱太医虎目一瞪，钱太医表面上皮厚，实则后背已经一层虚汗地带着沈嬛走到那堆堆了小半面墙的册子面前：“小主您看这边，臣看那边，找近几日的，看看能不能找到。” “好。” 沈嬛拿起册子，一排排地看过去，他在里面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宫殿的名字，咸福宫，长春宫，景仁宫，景阳宫，上面的名字也密密麻麻的。 还有奇特各处洒扫的宫人，做杂活的太监宫女，内务府。 江太医确实是个很负责的人，上面详细地标记着这个人被带走的时间以及被带走时的症状。 忽然，在沈嬛翻到第三本的时候，终于看到一行熟悉的字。 慈宁宫—大佛堂 太监一人，宫女一人，天乾七年四月二十七送至辛者库，均已身患时疫。！！！ 沈嬛手一抖，几乎拿不住手里的册子。 均已身患时疫。 他们患了时疫。 今天是他们被送去辛者库第三天。 沈嬛一想到全宫上下患了时疫的人都在那儿，又缺医少药没人照顾，放下册子，沈嬛提着下摆就往太医院外跑。 钱太医捡起那本落在地上的册子，看到他刚刚看的那行字，心头一抖，知道他恐怕是去辛者库找那两个宫人去了，连忙追上去。 头顶上烈阳炙烤着万物，已经开始了歌唱的知鸟声催得人生出烦躁。 沈嬛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吹在脸上的风，他只想着晴子和小喜。 身后的钱太医叫着他：“小主，小主您慢着点，辛者库那边全是染上时疫的人，您千万不能去！” 沈嬛听到了，回过头看着他：“她陪我死了一次，我不能再让她出事。” 他可以照顾毫无干系的宇文鉞，自然也能去找晴子和小喜。 而且晴子身上的生息回魂丸药瘾已经发作好几次，乔甫的虚神针法的效果也在减弱。 他的眼睛像水，包容着万物。 钱太医知道，自己劝不了他了。 他望着已经转身向辛者库跑去的沈嬛，一咬牙，干脆回养心殿，看看安宁公公怎么说。 看这几天的样子，安宁公公对曌答应的态度不似对其他妃嫔。 辛者库是宫里犯了事的宫人才会被发配来的地方，从事着宫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位于宫中最偏僻的地方。 沈嬛一路跑来，都没被什么人拦住，当他站在辛者库狭窄的宫门外边的时候，就听到了里面嘈杂的声音。 有宫女的哭声，有癫狂的笑声，还有呼痛呕吐的声音。 味道更是难以形容，还没进去就几乎把人熏晕过去。 宫门处站着两个拿着剑的侍卫，他们原先也是沈嬛看到过的押送染上时疫的宫女太监，现在，他们也走向了同样的命运，换到这儿接着履行自己的职责。 对沈嬛的到来，两个侍卫并没有给予半分眼神。 现在宫中谁不知道此处是有来无回的必死之地，谁会来这儿找死呢，怕又是一个觉得自己染上时疫，自己跑来等死的罢了。 所以沈嬛没废一分功夫，就走进了辛者库。 一进去就是一排低矮狭窄的屋子，大夏天的全都没关门，里面的炕上躺着横七竖八的染上时疫的人。 他们都有着时疫病人最普遍的症状，呕吐，坏腹，而又不像有人伺候的主子，挨着炕的腰臀腿被排泄物泡着，裸露出来的皮肉已经腐烂生蛆。 有几个面色麻木的人走进各个狭窄的屋子，看到死了的人就拖出来，堆到房子旁边的角落，烧得发出难闻的味儿。 沈嬛分明看到，有具被烧着的尸体手指尖还动了动，但那人却发不出声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章 眼前的一切， 就像地狱遗留在人间的一角，看得人心底发寒。 沈嬛胆子大，但是也会被这样的情景吓到， 他垂在身侧的手发着抖， 一步步靠近堆满时疫病人的狭窄的屋子，寻找晴子和小喜。 这些人似乎许久没见过像沈嬛这样的健康的人，纷纷支着骷髅一样的身体望着他，眼睛里对生的渴望和死的疯狂一重重落在他身上。 “唔——”一个躺在地上， 胸前衣襟上都是呕吐物的太监伸手去够沈嬛的衣角， 沈嬛吓了一跳。 “唔唔……”他的眼神恐怖，要不是身患时疫的人浑身乏力，沈嬛毫不怀疑他会把自己拽下去，让自己和他一样。 沈嬛后腿两步， 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在屋里那些比鬼还恐怖的人脸上扫了一圈， 没有发现晴子和小喜，连忙退出来， 进第二间屋子…… 一间又一间， 沈嬛渐渐害怕。 今天是他们被送来的第三天。 沈嬛不由自主地望向还在熊熊燃烧的尸体堆，悄声告诉自己， 不会的，不会这么快的， 今天才第三天， 就算染上时疫， 也没有这么快。 突然， 就在沈嬛已经找了七八间屋子都没看到晴子和小喜的时候， 尸体堆旁边传出迟疑的声音：“小主……真的是小主， 您怎么来这儿了！” 沈嬛身体一震看向传出声音的地方，只见脸上围着面巾，手上都用布条缠着的小喜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道：“小主你不是养心殿了吗，怎么到这里来，难道您也……” 确实染上时疫，但已经快好了的沈嬛因为太急切，踉跄着脚步跑过去。 他看着小喜，然后望见了躺在墙角根儿的晴子。 晴子面色潮红，嘴唇干燥得起了一层皮，呼吸沉重，一口比一口急促。 沈嬛连忙蹲下身，把晴子的上半身从地上抱起来。 小喜大惊失色：“小主，慧依她染上了时疫，您——” “我也染上了，小喜，没关系的。” “您怎么——”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先仅着她。”沈嬛拨开晴子脸上的头发，轻轻拍她的脸，“慧依？慧依？睁开眼睛看看我，别睡。” 晴子的脸因为高热而通红，摸着都烫手。 沈嬛足足喊了七八声，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望着只露出眼睛的沈嬛，道：“我在做梦，梦到了太太。” “傻姑娘，”一直叫不醒她的沈嬛总算松了一点点气：“没做梦，就是你的主子。” “……”晴子因为高热而受到影响的大脑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脸上一下子出现欣喜，但下一刻使了吃奶的力气去推他，“您快躲远一点，奴婢染上了时疫，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不能够让你也这样。” “不用推了，我也染上了时疫。”沈嬛拉住她的手道。 晴子一下子怔住，眼睛里瞬间冒出了泪水。 “怎么这样，”她声音嘶哑，哭着道，“您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柳暗花明，能好好活了，又让您染上这劳什子的时疫，老天爷都不会睁开眼睛看看的吗。” 明明她自己才是看着最严重的那个，但嘴里心里想着的都是沈嬛，为沈嬛鸣不平。 沈嬛紧紧抱着她，“没事，苏老大夫进宫了，我吃了她的药，几乎快好了，等咱们出去，你也会没事的。” 一旁的小喜听到沈嬛染上时疫，但是已经快好了，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望着被沈嬛搂在怀里的晴子，只唇边微微颤抖的肉泄露了他不平稳的内心。 而另一边，钱太医跑回养心殿，想找安宁公公问一下曌答应的事儿怎么办。 但是被太监告知，安宁公公休息去了，现在管事儿的是小禄子公公。 钱太医只能去找小禄子，绕了一圈，终于在东稍间外边的穿堂那里找到人，连忙跑过去道：“禄公公！” 小禄子望了眼门窗大开的东稍间，赶紧伸根手指头在唇边，迎上去：“钱太医有什么要紧事找咱家？” 现在皇上的病情因为苏老大夫的到来而明朗稳定，大家也不像之前那样绷着，能放下一点心。 否则小禄子也不会在这儿，早跟前段时间的安宁一样，四处不得闲了。 钱太医放低声音，拉着小禄子到墙角，道：“之前伺候皇上的曌答应，因为自己宫里的两个宫人染上时疫，被带去辛者库，已经跑那儿去找人了！” “你说什么！” “曌答应去了辛者库！”小禄子心尖一颤，差点被这个消息弄得失了冷静。 他干爹安宁公公休息的时候就跟他说过，曌答应那儿的事情要紧着办，毕竟从一些方面来说，他照顾了皇上，还碰巧让乔甫的方子起了作用。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人就跑辛者库去了。 小禄子身边就有认识的人被送去了辛者库，他也看了几次，进去的人从来就没有出来的，曌答应胆子真是太大了，竟然跑去那儿！ 小禄子不敢耽搁，一听钱太医说完就要派人去辛者库把人弄出来。 忽然，东稍间里传出声音，是宇文鉞在叫人。 这下小禄子也顾不得什么曌答应，连忙进去听差。 他跪在地上，弯着腰：“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睡得不安稳的宇文鉞想着自己刚才迷迷糊糊听到的声音，道：“曌答应去辛者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