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飞卿被保护在相对干净安全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目之所见,是遍地白骨,有些骨架上的肉还未被乌鸦啄食干净,挂在骨头上,在风中飘摇。 他闭上眼睛,不忍细看。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注视着他。 明飞卿猛地转头,风吹拂起帷帽的白纱,他清晰地看到大树后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个脏兮兮的少年一见他回头,呆愣了一瞬,立刻转身逃走。 近乎是心有感应,明飞卿拔腿就追。 那人的脚步踉跄,身形瘦弱,跑得却很快。 明飞卿尽力去追,最开始,他勉强能追得上,后来,腿上的旧伤磨得他生疼,他不得不扶着断壁残垣停下,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身影闪进破落的房屋消失不见。 “老三,快来!”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 “书里的仙子真地活过来了!” 两个身形魁梧浑身发臭的乞丐挡在了明飞卿面前。 明飞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跑回了镇里。 更糟糕的是,他的帷帽不知何时在奔跑的过程中被风吹掉了! 这张脸在南国境内没有遮掩地展露出来,必定会惹来许多祸事。 他转头望向身后,只看到一片树林,他跑得离河边太远了,天青他们居然没追上来! “美人,你是从画本里跳出来的吗?” 乞丐揉搓着肮脏的手,舌头伸出来隔空朝明飞卿舔了一下。 明飞卿:“”他想吐。 他后退数步,本想逃走,膝上却爆发出一阵刺痛,他脚下不稳,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能健步如飞,现下双足却脱了力,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那两个乞丐看他柔弱至此,眼底生出幸灾乐祸,四只手一同伸过来,想把他扶起来,再往他身上摸去。 明飞卿痛恨自己未曾习武,以至在这种境地下毫无自保之力。 就在四只脏手要碰到他时,脏兮兮的少年忽然从屋顶飞下来,从天而降般落在明飞卿身前。 他徒手把两个乞丐推开,又飞起一脚把两人踹歪在地! 明飞卿:“!!!” 那两个乞丐见痛击他们的是前两天被他们按在地上打的人,一时恼羞成怒,正要爬起来反击。 明飞卿眼见那少年摔裂一块瓦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用瓦片尖锐一端划破两个人的眼睛。 那两人立刻倒地痛喊,手上全是血,眼睛也一片血肉模糊,当即落荒而逃。 眼见危机解除,少年功成身退想离开,却听身后那道轻柔的声音求助道:“我起不来了,你能扶我一下吗?” 少年生生顿住脚步,却不肯回头。 明飞卿故作虚弱地喊了一声:“好疼。” 他看到少年笨拙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走去角落里抓起一捧干净的积雪,他把满是冻疮的手埋进积雪里,用力把手上的血污洗干净。 但他的手又肿又黑,实在是很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他又折回角落里不见了。 明飞卿一惊,还以为他又跑了,没过一会儿,那少年又折返回来,手上多了一根干净的树枝。 他走过来,朝明飞卿伸出树枝。 明飞卿看懂了他的意思,却装作不知,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少年把树枝往他手上戳了戳。 明飞卿见他似乎不能说话,才知他是哑巴。 哑巴。 淮瑾不会是哑巴。 他伸出手,左手扶住树枝,右手扶着墙,艰难地站立起来。 就在对方要收回树枝时,明飞卿忽然用力一拽,把这个脏兮兮的人拽到自己面前。 少年十分抗拒,却在被明飞卿捧住脸颊的瞬间,不忍做过多抵抗——淮子玉骨子里,是很喜欢同飞卿亲近的,这一点就算失忆了也不会改变。 明飞卿捧着他的脸颊,拨开挡住他面容的乱发,他看到的是一张鼻青脸肿还布满瘟疫毒斑的脸,这张脸,崎岖恐怖,根本看不出有一点跟淮子玉相似的地方。 他甚至在看清这张脸的那一瞬间,被吓到了。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这一丝恐惧。 他知道自己丑陋不堪,形同怪物。 他挣开了梦中仙子的怀抱,重新爬上屋顶。 明飞卿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很快,这人捧着那个帷帽又从屋顶跳到他面前。 明飞卿:“” 少年比划着让他戴上帷帽,这样才安全。 明飞卿低下头,示意他帮自己戴上。 少年崎岖恐怖的脸颊微不可查地一红,整张脸变得更丑了。 但他的动作十分小心温柔。 明飞卿趁此机会,顺势去看他的胸口,那里全是毒斑和腐烂的肉。 看不出是不是箭伤,他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不是西溱的布料和纹饰,脖子上也没有那圈白色狐毛。 淮子玉说,他会把那件狐毛里衣贴身穿着。 这人身上没有。 纵使一切迹象都在扑灭明飞卿的希望,但他对这个少年却有种无可割舍的熟悉感。 他替自己整理帷帽白纱的动作都那样熟悉,跟淮子玉如出一辙。 “公子!!” 闻安带着侍卫赶来了。 他这一声喊把少年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就要跑。 明飞卿抓住了他的手臂,一阵风吹过来,少年头上深藏的白发全部暴露无遗。 明飞卿心中一空——淮子玉何时有过白发啊? 他不是淮瑾。 纵使身段相似,年龄相仿,但天壤之别的外貌和发白的头发令他心生绝望。 他和淮子玉一同长大,除了淑皇贵妃,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淮瑾。 正因为了解,所以他能确信这不是淮瑾。 “你生病了,我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掩下悲伤,想报答这人刚刚的救命之恩。 少年摇摇头,他似乎羞于以这副奇形怪状见人。 他跑出来救他,只是出于本能,这股本能让他爆发出了可怕的力量和智慧。 他看到梦里的人走到他面前,和他说话,他心中揣着不可告人的喜悦,却更怕自己的丑陋脏了他的眼睛。 他挣扎着要跑,明飞卿眼见是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得妥协,他解下身上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塞进少年手里:“这个能换钱。” 少年不肯要这块玉,还把他塞回了明飞卿的手心。 明飞卿无可奈何。 他只能牵住少年那只长满冻疮又肿胀漆黑的左手,丝毫不嫌弃地与他手心相贴。 少年受宠若惊地想抽回,明飞卿却抓得更紧,他对上少年浑浊的眼睛,真诚地道: “我愿你无病无灾,绝处逢生。” 这句话,如果淮子玉能活着来见他,他就愿意说给淮子玉听。 少年快忍不住要哭了,他知道自己哭起来一定很丑,会再把他吓到的。 他挣脱明飞卿的手,包着一汪泪水跑了。第53章 无病无灾 他得的是瘟疫,不敢再往人堆里扎,也没再回之前让他染上疫病的旧房子。 他在镇子的角落里另寻了一间无人的房屋。 这件屋子朝阳,宽敞干净许多,但没有主人。 它的主人大抵已经横尸大街,无人认领。 那日少年是流着眼泪睡过去的。 他期望自己能梦见那个神仙一般的人。 现实里不敢拥抱触碰,在梦里他才敢。 然而这一夜他连梦都没做上一个。 他睡得昏天黑地,意识朦胧间能听到四周的窸窣动静,却无力醒转过来。 他甚至不知日夜转换了几回。 这日被阳光刺醒时,他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却明显感觉到身体轻松了许多。 长久折磨他的高热竟然不药而愈,那座压在他胸口的无形山峰似乎在睡梦中被人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