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说起同样的形势,但听者截然不同,张宾的心境也与之前迥异。 石虎是个性情粗野,暴戾乖张的匹夫。哪怕张宾身处胡尘,每日都与羯人迎来送往,石虎也是他在心里鄙称为“蛮子”的人。 但他面前的男人,虽然形容上和石虎有些许相似,穿着相似的皮草甲胄,说着口音相近的粗糙汉话,但这二人气量是截然不同的。 也只有如石勒这般人,才是他张孟孙心甘情愿叫上一声“明公”的雄主。 “臣近日又收到消息,宋人从开封又调了兵员粮草,之前的和谈是商定好的‘秋不动兵’,恐怕等到立冬时节,平原城下,又不得太平了。” 石勒的面色倒是远没有这么凝重,只是啐了口唾沫,笑着骂道:“这宋人还真是急着投胎似的,一日都不耽搁。” “大概是因为同舟阁的那份地图,给了宋人极大的压力。”张宾猜测道,“根据我们最新的情报,宋国强盛,可比汉唐,但却在平原城下耽搁了这么久——目前唐都已经拥有三郡,汉更是……也无怪宋人有如此的压力。” “换了我,要是有这么强的实力没打出来什么成就,也确实应该着急。”石勒点了点头。 “我军这些日子名曰休整,但军内军外的流言就从没断过。”张宾还是有些愁眉不展,“但凡败者,总喜来夸大敌人武勇,以求为自己的败绩开脱。而羯人素来崇拜勇士,又喜欢对厮杀上的本领加以渲染……往日视若牛羊的汉人,突然间在他们口中有如虎狼,这其中的落差也让很多将士难以接受。” 石勒摸了摸下巴上杂乱的胡髯:“我还听有个断了腿的兵说,那岳飞上阵时,通体金光,周身绕着火光,手中的长枪就是烈焰所化,连他骑的马都不敢向前,他抽了几鞭子,马连他都掀翻在地,还照他踩了几脚……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明明是骑术不精,却逢人就说自己碰到了胡天神下凡。老子活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胡天神会下凡附到一个汉人身上的。” 张宾的神色依旧没有因这番话语轻松几分,倒是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日宋军在我军以西,臣记得恰好是一个落日夺目、红霞相映的日子,那兵卒可能是临阵胆怯,看差了些……此事虽是流传甚广,但还不是紧要的。不过传闻岳飞在清肃城外的马场郊田时,除了收缴军资,并不多行掳掠,逃亡或是俘获的兵卒也未多加杀伤。岳飞治军之严,确实是宾生平仅见,我军往日将劫掠视作常态,见这般军旅难免称奇……倒是军中笃信胡天神的兵卒,想起那些善恶相战的教义,有了些议论……” 无非就是觉得这些汉人是义兵,我军是暴兵。依着胡天的教义,最后必是好人胜了暴徒。”石勒努努嘴,“以前他们放火劫掠的时候不见他们信什么神佛,今日穷困,一个个都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躬自鼓儛,以事胡天。” 张宾没有附和,顺着君主的意思说话不是他的职责,他该做的是指出症结,找到出路:“中山公倒不信胡天,他是信佛的。亲军中议论之人皆被他枭首示众了。行事太过莽撞,反是愈发失了军心……眼下平原城内,人心浮动,恐不利于战事。” “依右侯之见,此时我当如何。”石勒也神色严肃起来。 “明公可听说过,往日汉人的晋国,司马家的先祖……” “司马小儿的祖宗么?”石勒愣了愣,“听说以前的汉人吹嘘过,司马家的儿孙不成器,但传说祖宗还是有本事的。不过到底是个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人,算不得多大的好汉。” 张宾对石勒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接着说道:“司马宣王是个颇有见识的人,而且还有军阵之才。宾闻得,宣王曾有云: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当战……” 石勒领会了张宾的心思,接话道:“若是不能战呢?” “不能战当守。” 守?石勒想起平原城低迷的士气,还有并不高大的城墙。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田产本就不丰,存粮支不了多时。而在用各式机巧兵械攻城的本事,也素来是汉人要更高一筹。 守也是死路了。想到这里,石勒摇了摇头。 “不能守当走。” “走?”石勒对这个方略有些许希望,“右侯,当向何处走?” “明公以为呢?” 石勒笑了笑,他知道张宾自己有了主意,但要问询自己的意思。这种对话他已经许久未有了,往日也是多有怀念的。 “三晋占据邺城,地理上不远,兵精粮足,是个养得起很多和尚的大庙。”石勒想了想,答道,“而且三晋下一步用兵必是对平原城,咱们不用几时就能打回来。” 张宾摆手否认:“三晋之人,皆是公卿大夫。我辈在那些人眼中,是他们要挡在长城之外的胡虏蛮夷。即便他们能做出姿态,也必然在心中存着轻贱鄙夷。明公愿意去那里受窝囊气么?” 张宾言语直白,但石勒并不恼怒,却是点头认同,随后又说:“高欢那厮呢?听你探回的敌情,高欢出身未必比我正统上多少,如往依附,应是不会有过多曲折的。” “高欢虽不会讲太多华夷之别……但听闻此人隐忍诡谲,又在蓟城下败了一场,如果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只怕……” 张宾没有说完,但是石勒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犯难:“如此,则走也无处走了。” “不能走……当降。” 降了这宋国的汉人?石勒眉皱得更紧了。他不是石虎那种徒逞意气的莽撞性子,不会一天到晚对汉人要斩要杀。他起于奴隶,本是天下最卑贱的位置,一定要向人低头,他的脖颈也不是软不下来…… “但宋人如何肯信我?”他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无论挂着的旗号是宋还是晋,那些到底还是汉人。汉人将什么圣贤道理挂在嘴边,但肚肠里总是打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算盘。更为让人难以释怀的是,石勒知道自己刀上是有不少汉人的血的。宋军占着上风,没有必要做什么宽仁大度的姿态。 “时过境迁,情形变化。”张宾心中也拿不准,但是面上语气还是从容,“宋人未必容不下明公。” “也罢也罢。”闻得张宾此言,石勒叹了口气,知道张宾恐怕也是计穷了,“若是宋人的皇帝是高祖那般响当当的人物,也不算辱没我石勒平生志向。” “宋人有如岳将军那般的人物,自然也当有汉高祖那般的帝王的。”张宾身为谋主,献上这等主意心中也颇惭愧,但还是出言宽慰。 “但往事可忘,血仇到底是难泯的。我入中原时……” “明公,”张宾压低了声音,“罪过,自会有人担着的。如若必死一人,明公也不需太过挂怀……” “右侯的意思是……” “中山公性情刚烈,必不愿低头,定然还是要私自开城出战的。司马宣王有云,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不能走当降,不能降——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