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睁开了眼睛。 缓缓醒过来,诧异和疑惑是他心中主要的情绪。 “老子…老子不是死了吗?” 他发觉自己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这光亮,估摸着是接近黄昏了。天气有些清冷,像是冬天。 像是开封城的冬天。 心神定了定,赵匡胤才发现屋里不止自己一个人。两个男子立在堂内,在自己一丈外,他们垂着头,除了沉重的呼吸,没发出别的声音。 “这两个人我认识,我认识。”他心想。“我记得他们是谁。” “光义,”赵匡胤想起来了站在右首的人的名字,是自己的弟弟,自己的臂膀,“我怎么就坐着睡着了。” 赵光义粗重的喘息骤然停了,身子颤抖起来,正欲答话,另一边文臣模样的男子已抢先行礼,朗声道:“陛下九五之尊,当是该自称为朕的。” 哦,对,我做了皇帝,说话该有点人君的样子。赵匡胤点点头,心又安了几分。赵普在这里,哪怕自己昏了头,也不会出太大的岔子。他又眯起眼睛,看着赵光义。心想这个弟弟很有本事,也有野心,好在心里对自己是忌惮的。但发抖说不出话来,似乎夸张了一点。 一道白色的光芒划过,就像是一把斧头一样,命中了他那混沌的记忆。 “呃……”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脑袋。 “皇兄……”赵光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几分关怀。 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赵匡胤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明确了些。 “光义——”他开口,装的懒散把声音拉长了些,想着说几句话宽慰这个胆小的兄弟。赵光义闻声却扑通跪下:“臣知……哦,不……弟弟知罪,请皇兄责罚。” 知罪?什么罪,杀了那个妇人么,这事不是早就过了么。“射杀那个女子的事,朕从没怪过你,你不必紧张。” 跪着的赵光义抬起头,试探地看了看哥哥,脸色不那么恐慌,只是侧转头看了一眼赵普。 赵普并不回应,只是再拱手,问:“陛下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朕睡得太沉,脑子乱,眼下有些昼夜颠倒,还真忘了时日” “那陛下记得此刻身在何处?” “这个……看这里的陈设,估计着是谁家的府邸。” “陛下脑子不乱,”赵普顿了顿,平淡的语气似乎多了分喜悦,“此是开封府尹的宅邸。” “哦,在光义的府上啊。”赵匡胤拍了拍脑袋,“朕真是老了,坐着听你们议事就睡着了,还要你们站着等,真是……” 赵匡胤停住了。 赵光义、赵普也都沉默着,没有接话。 朕……老了? 赵匡胤看了看刚刚扶额的手,手很粗大,虎口处一层茧子。他年少从军,戎马多年,骨子里是个武人,手掌和唐后主那种只知提笔填词的帝王是大不同的,但是…… 但是他已经称帝多年,哪怕多次带兵亲征,宫中的日子也是安逸得紧,手上怎么……怎么还会有这么厚的茧? 他又摸了摸额头,也没皱纹。试着站起身,即使刚睡醒,身子也很轻便,气力觉得很足。 “朕……朕莫非……”赵匡胤说话也结巴起来。 “陛下现在已重回壮年,用民间百姓的话说,陛下现在正是一条棍打遍十八座军州的英雄年岁。” “对,对。”赵匡胤强作镇定,压着心中的欢喜,“朕记得,朕记得,朕要先南后北,一统河山,孟昶刘鋹李煜这些人都挡不住朕的……可是,可是朕好像记得……” 赵普冷冷地打断了他:“陛下好像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死了?这个词恍若一道闪电照亮了赵匡胤的脑海,但是…… “赵普你放肆!”赵匡胤的黑脸气的通红,骂了一句。任谁被这么说自然都是不忿的。 赵普不假颜色,对赵匡胤的红脸显然早已习惯,话语平静,低头答道:“臣不敢,陛下就算灵台不清明,心中还应是感觉到的。” “包搁这胡求喷!”赵匡胤脸上怒火未退,“那老子在哪和你说话,阴曹地府吗!” “如果陛下说的阴曹地府就是死后去的地方,那此地就是阴曹地府。” “那……那你说阴曹地府里也有开封府!” 赵普没回话。赵光义还跪在地上,汗涔涔地流着,滴到地上。 赵匡胤的脸不再红了。他脸变得很黑。 他的脸本来就很黑,但这时却更黑了。黑的像个死人。 他记起来了,他以前就死了。死因是…… 他扫了一眼赵光义,眼睛里似乎有着火焰。 赵光义与他的目光相接触,浑身一软,跪在下面根本不敢抬头。 赵匡胤死死地盯着跪在下面的赵光义。如果自己还活着,关于光义的斧头,他怎么都会想再说些什么——但自己已经死了。而且还有挺多事没做的,北边的仗还没打完,契丹人也没摆平。作为开国之君,做的事不算少,但也不够多吧。 转念一想,自己做了皇帝,好像还打下了不小的地方。自己做皇帝也算规矩,和其他不成器的家伙比算不错了。就算柴大哥活着,也不一定做得这么好。 现在,自己死了,光义也死了,连赵普这个老狐狸也死了。自己今日真是泉下有知,也不孤单,说不定父母也在,自己一生功业,又能在二老面前夸赞一番。 赵匡胤心中百转千回,算是释然了。再看赵光义还跪着,地上竟能看到一摊汗水,而赵普不知何时,已走近了些,立着没说话,看来在等他想明白。 “罢了,死了就死了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赵匡胤摆了摆手,示意弟弟站起来。“谁不是要死的呢,光义?只是我们的死因不一样而已。你也是死了?看来日子过了不少了啊。” 赵光义没有起身。赵普在一旁却提醒道:“陛下还是该自称朕,不能乱了礼制。” “人死都死了,还讲那些弯弯绕绕的,老赵你累不累。”想通了的赵匡胤大咧咧起来,“光义你起来吧,人都死了,还畏手畏脚的,丢不丢人。” “皇兄,”赵光义抬起头,仿佛下了大决心,拿定主意,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皇兄昔日的嘱托……都是臣弟的糊涂,臣……万死难赎,请……皇兄……” “什么糊涂不糊涂,死人说的话,不被活人放在心上,再正常不过了。”赵匡胤打断了他的话,全然没有弟弟的紧张,“说你胆子小吧,你连哥哥我都敢下手;说你胆子大吧,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哥哥又不会吃了你——就算哥哥会吃了你,人都死了,事都做了,还怕下油锅?” “臣……请皇兄治罪。” “免罪免罪。”赵匡胤觉得纠缠,干脆转过头问赵普,“诶,老赵,你说这阴曹地府光景也不错,开封府都有鼻子有眼的,老子早就知道那些秃驴说假话……” “陛下,此方天地虽然非阳间之世,但也不像佛道说的众人往生之所。” “哦?怎么……”赵匡胤挠了挠头,“不是说什么不管贵贱,死了就都去阴间喝汤么?” “轮回之事,微臣不明,”赵普又走近了些,“但此方天地,不是芸芸众生的最后归宿。” “那是什么?” “此方天地,只属于英雄!”一改古井无波的语气,这个文士胸中豪气激荡开来:“微臣来时,他们告诉我,此方天地,唤作——血、色、衣、冠!” 此时此刻,在开封,在洛阳,在金陵,在成都……四十余座大城之内,类似的话语反复重现,即便是英雄人物,亦难掩人生百态:有人握着属下的手放声大笑;有人看着昔日的同僚横眉冷对;有人相顾无言;有人默默垂泪…… 三千年中华史籍,无数风流人物。 这里,是另一个天地,是时空的交错,是本来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这里,是各个时代英雄豪杰的舞台,自春秋战国起,直至朱明。 这里,即将化作一个新的战场。 有诗词道: 风雨华夏血春秋,今朝把酒忆还休 王侯业历碎竹简,将相功名残土丘 唐汉应悔廷中乱,宋明犹难塞外酋 千年故纸空读尽,恨把衣冠祭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