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这情况,元里就知道不能带邬恺走水路了。邬恺也知道自己怕是不能跟着去了,他心中着急却又不会说话,“主公,我能行的。大船比小船稳,我会努力克服,实在不行,我在床上躺到徐州也行。”元里叹了口气,训斥道:“哪能这么做?你晕船如此严重,要是在船上吐一个月,命都要没了半条。听我的话,这水路你就不要走了。”邬恺神色黯淡下去,“是。”都怪他不争气……元里看着他面上的自责之色,又忽然一笑道:“不过,你倒是可以走陆路。”邬恺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元里。元里笑道:“我原本便准备等徐州的灾情过去后便调派兵力驻守在徐州……如今你晕船,倒也算是一件好事。我们走水路先行去给徐州送粮,你带上两万幽州兵走陆路前往徐州,会慢上我等两到三个月,等你到了徐州,徐州也应当安稳了,倒是省了再从北方调派兵力的时间。”邬恺双眼缓缓亮起,当即起身拱手行礼,“属下得令。”元里颔首,“去吧。”邬恺也不见刚刚的身体不适,激动地大步退了下去。五日后,粮食等物资装船完毕,元里带着载满十艘船的一万水师以及二十艘船的救济粮,浩浩荡荡地往徐州而去。徐州,下邳刺史部。欧阳廷近日里多了多根白发,因为涝灾一事,他足足像是苍老了十几岁。白日里,他要呕心沥血地安置灾民,夜晚里,他也辗转反侧不能安眠,天还未亮便穿衣出去,继续处理各郡县的政务。直到早饭之时,他才匆匆从书房出来。他们府内的早餐吃得极为简单,人人面前只有一碗粥而已,桌子中间是一叠小咸菜,唯独欧阳廷的小孙子孙女碗里还有半个鸡蛋。两个五六岁的孩童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米粥了,神情恹恹地吃不下去。小孙女把碗里的鸡蛋吃掉,推着碗到吕氏面前,期待地问:“祖母,你可以给月儿撒一些乐君叔送来的白糖吗?”吕氏慈祥地笑了笑,“可以给月儿撒一些。”小孙子也亮着眼睛道:“胜儿也想要!”吕氏让仆人拿来糖罐子,倒了一些在两个孩子的碗里,又蘸了一筷子直接放在了两个孩子的嘴里。两个孩子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开始老老实实地喝着粥。这一家子的吃食简单无比,完全不像是刺史府该有的吃食。欧阳廷心中苦涩,饭吃到嘴里也没滋没味,他跟吕氏低声道:“是我连累了你们。”家中的米粮都被他拿出去救济了百姓,乃至他们一家子也没有多少存粮了。吕氏笑眯眯地看着他,也蘸了一筷子的糖塞到他的嘴里,“吃点甜的,别想那么多苦事。你都给乐君去了信,乐君一定会支援徐州的。”甜味散去了一些苦涩,欧阳廷叹了口气,“幽州、并州偏僻荒凉,冀州又刚刚到乐君手里,虽乐君同我说北方三州早已大变模样,但我也怕这是他报喜不报忧。徐州大半个郡县都已被水淹,灾民成千上万,所需要的粮食以万石计数,我只怕我的一封信会让乐君压力陡增,我怕他也没粮啊。”但事到如今,欧阳廷走投无路,除了弟子元里,他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了。吕氏宽慰了他几句,欧阳廷还是愁眉不展。早饭后,他又带着刺史部的士卒出去看一看灾民。街道上到处都是泥水脏污,受伤的百姓们裹着粗布或躺或坐在街边,麻木无神,哀痛之声不绝。有孩童哭着喊饿、喊冷,妇人则抱着孩子呜咽。有本是强壮的汉子因洪水而摔断了双腿,有刚刚诞下婴儿的女人已经没奶水喂给孩子只能默默流泪。断壁残垣,一眼望去,竟没有一丝生机。欧阳廷越看眼中越是酸涩,心中越是沉重。他艰难地走到施粥之处,看着排队哭喊着求着多给一碗薄粥的难民,更是心痛难忍。侧头问道:“咱们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施粥的士卒干哑道:“回大人,若是一日施粥一次,还能坚持一个月。”欧阳廷深深地闭上眼睛。他所在的下邳受灾尚浅都如此,其他地方又有多么艰难?欧阳廷悲凄不已。涝灾刚露出苗头,他便开始想办法整治,给周围几个州的刺史去了信,但却无一人给他回应,皆用余粮不足打发了他。他又去信给朝廷,给陈王,可陈王也不愿意给他这个一直同陈王作对的老家伙粮食,只当做没有听到。欧阳廷又去找徐州内的豪强士族,可大难面前,人人只能顾得上自己,高高在上的世家豪强哪里会去管没什么用的小小难民?他们自然不肯出粮,还同欧阳廷道“人各有命”。人各有命、人各有命……这个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徐州一瞬变成了一座快要被水淹没的孤岛,欧阳廷孤立无助,如今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元里的身上。施粥的士卒低声问道:“大人,这粥还施吗?”“施,”欧阳廷睁开眼睛,掩下自己都不确定的动摇,铿锵有力道,“接着施!一个月后,自会有救济粮到。”他是在跟士卒说,也是在跟自己说。一定会到的,他的弟子一定会来相助他。第167章 施粥次数的减少,让难民们也隐隐察觉到粮食不够了。即将饿死的恐惧让他们变得躁动,数次发生袭击士卒抢夺施粥粮的事情,还有人贪婪地看着孩子、受伤的百姓咽口水,想要对妇女孩童动手。在易子而食的悲剧发生之前,欧阳廷带着士卒加重了巡视和惩戒的力度,杀了不少带头作乱、传播恐慌的百姓,狠狠扼住了异动的苗头。乱世用重典,欧阳廷也是个带过兵的大儒名将,自然知道要怎么做。但也不能强行压迫百姓,因为饿得快要死了的时候,百姓为了活命会发疯,一个不小心就能造成暴乱。在又斩杀了一批异动的难民之后,欧阳廷看着瑟瑟发抖的难民们,知道不说些话稳住民心是不行了。他深吸口气,高声道:“本官不瞒你们,徐州确实没有多少粮了。但你们不要害怕,本官已找到人送粮来了,只要坚持到救济粮到,你们就能吃到饭!本官同你们担保,只要有我欧阳廷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到你们!诸位,且相信本官一次,同我一起安心等着救济粮来吧!”百姓们饿得无力,靠坐在墙角里听他说话。妇女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看过来,躺在地上无力动弹的难民艰难地侧过头。他们看着欧阳廷,脸上脏污,个个瘦得只剩皮包骨,但双眼之中的麻木却随着欧阳廷的话缓缓消失,有了活着的生机。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会有人来送粮吗?”“大人,粮食什么时候到啊?真的有我们的份吗?”欧阳廷一一回答,句句肯定。得到他话的百姓们也有了坚持下去的希望,他们互相搀扶地坐起,殷殷切切地看着欧阳廷,满脸盼望着他所说的救济粮快点到。欧阳廷知道,百姓们最起码能在彻底断粮之前坚持下去了。就连一直惶惶不安的士卒也都放下心松了口气,不再担心没粮吃了。所有人都放下了心,唯有欧阳廷却满腹担忧。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却没有把忧思告诉任何人。回到府里后,欧阳廷犹豫良久,还是咬咬牙,准备厚着脸皮再去问豪强士族借粮。他不确定元里何时能到,又能拿出多少余粮救济他,欧阳廷必须要做好退路。虽然他知道豪强士族很大可能也不会借给他,但他总要再去试一试。下定了决心,欧阳廷又匆匆离开了刺史府。二十天后,元里到达了徐州东岸。整整二十艘船的粮食和药材被搬下来,列成了长长的车队。士卒护在前后左右,将粮食药材牢牢保护在最中间。此处离徐州治所下邳还有一段路程,确保众人上岸后状态良好后,楚贺潮和元里便日夜兼程开始赶路。他们这么多的大船停靠在东海岸边,但却无人来查问。可想而知徐州境内到底乱到了什么地步,这些靠岸的郡县城镇,怕是当官的已经逃跑了。元里已经做好了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徐州的准备,但等进入徐州境内时,他却发现情况比想象之中还要严重。他们遇见了菜人市。菜人,是在战争饥荒之时,百姓被迫到市场将自己当做肉食贩卖,这样的人叫做“菜人”。元里他们闯进菜人市的时候,就见到众多悬挂于肉铺上方属于人的手臂和大腿,还有三个被捆在木棍上被削肉的菜人。他们的身边围着的都是拿钱卖肉的人,这些买家正在挑着谁的肉更好,店家正拿着刀从他们身上割肉。菜人要保证肉的新鲜,这三个人半死不活着低了头,竟然都没有死。属于乱世之中最黑暗的一幕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元里的眼皮底下,无论读过多少书,无论知道多少乱世中的百姓会经历的事,但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带来冲击仍会让人心头剧震,说不出任何的话。元里呼吸粗重,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看到了充当肉食的菜人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幼童。看到了因为他们的突然闯入,人群惊慌乱跑,躲藏起来害怕地看着他们,但在看到那一车车粮食时,目光又变得贪婪。元里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楚贺潮脸色同样难看,伸过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其他人也脸色凝重,贾青皱眉请示道:“主公?”“捣毁,”元里张张嘴,哑声开口道,“捣毁这里。”贾青问:“那这里的人?”“买卖两方都给杀了,”楚贺潮接过话头,冷漠地道,“乱世用重典。必须扼住菜人市的苗头,让买卖菜人的双方心有顾忌,不敢再做此事。”贾青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他看向了元里,元里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冷然点头道:“就这么去办。”贾青随即带人出去,顷刻之间就捣毁了菜人市。做完这事,他们没有耽误,继续加快速度赶路。而下邳县中,欧阳廷正在同本地豪强士族之一的刘氏借粮。眼见着粮快没了,元里又不知道何时回来。这些日子里,欧阳廷找了一家又一家的豪强士族,他是借来了一些粮食,但少之又少,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最后还是曾靠着他与元里做过生意的几个商户暗中送了一些粮食到刺史府上,再同欧阳廷含蓄讲明之所以没人借给欧阳廷粮食,是因为徐州最大的家族刘氏开了口,警告他们不要借粮给欧阳廷。这徐州刘氏乃是投诚陈王的家族,家底雄厚,势力强大,徐州上一任的刺史几乎就被他们架空成了一个傀儡刺史。上一任刺史卸任后,陈王本答应让这刘氏之人担任徐州刺史,好为他掌管徐州,但谁知道在楚明丰的运转之下,倒是让欧阳廷空降徐州,夺得了徐州刺史之位。因此,刘氏便对欧阳廷极为不满。偏偏欧阳廷是个软硬不吃的刚硬性子,既不在乎刘氏的针对,也不搭理刘氏的讨好。并察觉出刘氏的势力滔天后,一直试图打压刘氏,将徐州的掌控权从世族手中夺回,重新回归到刺史手中。再加上欧阳廷极为不喜陈王做派一事,这更是仇上加仇。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加到一块,刘氏怎能不记恨欧阳廷。听闻是徐州刘氏在公报私仇之后,欧阳廷只觉得荒唐可笑,“这可是危急存亡关头,他竟还想着私仇?这不是与我之间的仇恨啊,再没有粮,徐州百姓当真要十不存一了……”商人也不敢多说,送完粮后便走了。只留欧阳廷一个人站在院子之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又该做什么。可笑,太可笑了。欧阳廷这么想,他却笑不出来,甚至觉得悲哀万分。只是因为私仇,因为政治的立场不对,便令所有人不准借给欧阳廷粮食,眼睁睁地看着徐州百姓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