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旦的面色虽苍白潮红,但眼神却有神极了。他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水杯,一举一动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抿了一口热茶,对粮料院的人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没了在身边规劝的人,吴善世越发狂妄自大了。”尤其在称帝以后,甚至连表面的宽宏大量也不装了。粮料院的人道:“大人料事如神。”周公旦忍俊不禁,“并非是我料事如神,而是吴善世这人太过容易被看透了。”当身边全是阿谀奉承的小人时,曾被谋士们辛苦扶起来的吴善世毫无疑问会立刻滑向深渊。粮料院的人道:“大人可是做好准备了?主公吩咐过我们,最迟这个月底,必须带您离开冀州。”“劳烦主公等待我许久,我已做好准备了,”周公旦笑了笑,道,“除了我这个人和我带来的那头驴,我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了。”粮料院的人惊讶道:“您在冀州所获得的钱财不一起运走吗?”周公旦哈哈大笑,神色颇有几分不明显的轻蔑,“吴善世的脏钱,不要也罢。”深受元里思想影响的粮料院人犹豫了一会儿,老老实实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可否让兄弟们将这些钱财送回幽州,以供军中或者粮料院之用?主公说过,钱财虽是身外之用,但人活在世上没钱是万万不行的。敌人的钱财再脏,也不能白白留给敌人,不如带回去用于建设州地,用于我们和百姓身上。”周公旦微怔,“你说的对。”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惆怅,喃喃道:“我待在吴善世身边这么多年,虽恪守本心,但性情终究还是被这冀州刺史部的人影响了一些。主公却仍然是从前的主公,没有丝毫变化……是啊,主公教你们的没错,脏的哪里是钱?脏的分明是用钱的人,是我着相了。”周公旦长舒一口气,想通了之后,整个人倏地轻松了起来,“那便等我整理整理这些年在冀州的资产,能变卖的便变卖,不能变卖的便换成黄金带走。黄金好藏,体量也小,不引人注目。待我收拾好后,便让兄弟们率先一步将这些东西送回幽州吧。”粮料院的人应下。周公旦双目精光闪烁,“除了钱财,我还想带一个人离开。”周公旦说的自然是贾青。其实在吴善世称帝之后,贾青便从地牢中被放了出来。只是这人好似不知道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又固执地找到了当时刚刚登基的吴善世,劝说吴善世放下天子之位,再以罪人之身同天子请罪。毫无疑问,这话彻底激怒了还沉浸在称帝喜悦之中的吴善世。吴善世再也不留情面,命亲兵再次将贾青关押在了牢笼之中,且一直关押到如今。算一算时间,吴善世已经登基了四个月,贾青也被关了四月有余了。北方的冬日冷得能冻死人,地牢中更是潮湿阴暗,任由贾青多么悍勇神武,这一个冬天过去,这人恐怕就会废了。周公旦觉得这般结果太过可惜,吴善世麾下的人他忌惮且欣赏的不多,贾青就是其中一个。如果能将贾青回到幽州,周公旦觉得元里定然会很欣喜。而在元里麾下,无疑能比跟着吴善世更有前程。身为吴善世看中的臣子,周公旦想去牢中见一见贾青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月十六,细雪飘飘。牢狱门前,看守的士卒道:“还请大人体恤小的,莫要带保暖衣物与吃食进入牢中。”周公旦脸色苍白,抵唇咳嗽了几声,颇有些惊讶,“为何不能带这些东西进去?”士卒道:“这是天子的吩咐。”周公旦了然。吴善世当真够狠心,也实在是暴殄天物。贾青这样的人才放在任何一处都会被主公所珍惜,唯独放在看尽了人才的吴善世眼里,却活得如此艰难。既然是吴善世说的话,那必然要遵守。周公旦让侍从将衣物和吃食拿了出来,两手空空地走进了大牢。地牢中的罪人寥寥无几。在地牢深处,浑身冻得僵硬的贾青面色憔悴苍白,多处皮肤都被冻出了青紫红肿的冻疮。他闭着眼睛躺在草堆里,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几乎会被别人认作为一具尸体。听到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贾青勉强睁开眼睛往外看去,便看到了在牢门前站定的周公旦。贾青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会是周公旦,他皱起了眉,当做没看见一样闭上了眼睛。“贾大人?”周公旦悠悠地道,“在下前来看望您了。”贾青沉默不语,双手暗中握紧。周公旦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余光扫过整个牢笼,不由摇了摇头。吴善世跟他说给了贾青过冬的被褥,但这牢笼里哪里有什么被褥,只有一堆稻草而已。一堆稻草能发挥的作用少之又少,贾青已经在最大程度地利用这些枯草来给自己保暖了。他团缩在角落避风处,用稻草在墙角堆成了一团,再挖洞一般在草堆中挖出了一个狗窝大小的洞。他自己钻入了洞中,全身埋在枯草里,只剩下脸露在外头喘气。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做法,他才能留下一条命。见到贾青这样强烈的求生欲望,周公旦心中满意。想活命就好,只要想活命,就代表着有机会将他带离冀州。周公旦又道:“见将军这般人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公旦心中甚痛。”贾青眼皮跳了跳,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沙哑难听,“周大人为何来此?”他问的直接,周公旦也不绕弯子,他令身边人看管左右两侧,道,“将军想要活命吗?”贾青冷声道:“世上没人不想活命。”“您说的对,”周公旦道,“那将军是准备怎么活命?”贾青猛地睁开眼睛,直直看着周公旦,“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公旦故作惊讶,“将军怎会不懂我的意思?您在牢中已经待了四个月,从初秋待到了深冬。最冷的一段日子还没有过去,您莫不是就指望着这一堆稻草活过整个冬日吧?”“主公会放我出去。”贾青冷硬地说完这句话后,再次闭上了眼睛。周公旦反问:“将军当真觉得主公会放你出去吗?”贾青沉默了。他心中其实已有答案。在入冬之后,贾青的日子过得艰难了许多。他本以为是吴善世忘了他,便想了办法让吴善世身边的人提醒吴善世要为狱中的贾青送被褥,借此来含蓄地提醒吴善世贾青还被他关在了狱中。谁知这之后,吴善世就为贾青送来了毫无作用的稻草。贾青那时便沉下了心,他知道吴善世这是想要杀了他。周公旦进来时,贾青隐隐约约听到了他和士卒的对话,士卒所说的话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吴善世当真想要杀了他,只是因为他反驳吴善世称帝的话。贾青觉得可笑极了。他脾性向来忠正,认吴善世为主后处处为吴善世着想,若是吴善世光明正大地让贾青去死,贾青还不会觉得如此憋屈,但吴善世这样暗中逼死他的无情之举,却让贾青心里发寒。周公旦道:“您这样的人物,如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惨死在牢狱之中,该有多么可惜?”贾青呼吸乱了。这也是贾青这些时日不断质疑自己的话。你当真要这么死去吗?既不是死于大义,也不是为护主而死,而是这么可笑的因为维护主公而被主公怒而杀死。吴善世这样的人,值得他以死效忠吗?“你想说什么?”贾青敏锐地问,“你被主公所看重,却来跟我说这样的话。周公旦,你果然有问题。”“将军敏锐,”周公旦抚掌而笑,“我想说的话其实已经问过了,将军也回答了。将军想要活命,但我直白地告诉您,只要您待在吴善世麾下的一日,您就不可能好好活下去。说不定等过完这个冬天,您就没命了。”他再次看了贾青简陋的牢房一眼,“即使你能挺过这个冬天,但不死也废,以后恐怕也没法上战杀敌了。”贾青面上流露出几分悲痛。他的手越握越紧,肿大的手背因为绷紧而刺痛,贾青很快冷静了下来,“你能救我出去?”周公旦道:“没错。”“你想怎么救我?”贾青道,“同主公求情?你不怕主公将我放出来后,我会向主公告发你今日所说的话吗?”“吴善世的麾下已没了你的位置,”周公旦却道,“你应当也知道,在你入狱的这段时间里有多少人曾给你求过情,但吴善世从来没有放你出来过,如今已经到了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心中生厌的程度。”贾青知道,这也是他一直待在狱中的原因。若是想逃,贾青不是没有办法。他的那些部下可以率兵来狱中救他,可救了他之后呢?他又该怎么办?主公不喜他,此举又相当于造反,冀州哪里还有他能待之处。可要是不待在冀州,贾青还能去哪里?他的部下、他的家眷都会被他牵连,在这个世道,他带着这么多身家性命系在他身上的人,该何去何从?周公旦看清楚了贾青面上的动摇,他慢悠悠地说道:“我可以救你出去,但并非没有条件。”贾青看向他。周公旦道:“我要你离开冀州,前去追随我主。”贾青深深地看着周公旦,“你的背后果然另有其人……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会让你这么为他尽心尽力。”周公旦不欲多说,“将军意下如何?”“不去。”贾青闭上了眼睛,出乎周公旦意料地拒绝了。周公旦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贾青竟然会这么干脆利落的拒绝,过了一会儿才道:“将军为何拒绝?”“能让自己的部下孤身深入敌营的人,我不信他有多么有情有义,”贾青冷冷地道,“这样的人和吴善世又有什么区别?都是让部下去送死而已。他躲在你的背后搅乱一潭池水,这样的城府心性,我去了你主那里,无异于跳入了另一个火坑之中。”周公旦哑然失笑,笑容甚至越来越大,让贾青都不由皱眉侧目。“哈哈哈哈,要是让我主的部下听了你的话,只怕你以死谢罪,他们也不愿意让我主收你为己用了。”周公旦道。别说元里的部下了,周围几个警戒的粮料院人员都开始对着贾青怒目而视了。贾青不懂周公旦为何是这个态度,他眉头皱得更深,“难道我说的不是?你留在冀州也有许多年了,哪怕再宽宏大量的人也会对你有所生疏,会怀疑你是否还忠心耿耿。你主一旦怀疑你,即便我同意前去追随你主,我也会被牵扯怀疑,到时候我的处境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周公旦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忍住笑道:“将军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为何是我孤身而来?不过是因为我自请而已。我主的心性乃世间罕见,没有哪个人同他相处之后会不喜欢他,实际上,追随我主的人只恨不得早遇见我主几年,我主便是那会识千里马的伯乐,跟在我主身边的人无不以此为荣€€€€将军这表情是觉得我说得太过夸张?公旦所言可没有半分虚假,我主可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啊。”贾青道:“吴善世也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周公旦嗤笑一声,“把吴善世同我主放在一块比,当真是云泥之别……将军,你觉得若是我主当真是和吴善世一般的人,我会宁愿冒着生死之危,也要为他潜入敌营名?”贾青迟疑了。周公旦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贾青虽然不了解周公旦,但知道周公旦绝不是轻易可以收服的人。能让这样的人即便是死也要为其谋划未来,周公旦的主公绝对是一个了不得的人。贾青想到这里,也不由产生了几分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