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姬掘突为姬桓斟了一杯酒,“看你今日精神矍铄,这伤可是都养好了?” “外臣康复如初,谨拜谢郑伯、郑公子救命之恩。”言罢,姬桓深施一礼。 “康复如初?伯阳甫他果有惊天之能,”姬掘突点了点头,旋即却顿了顿,皱眉道,“子昭……你,叫我们什么?” 公子成也在一旁低言,“宗亲昆仲,这才分别多久,竟也生分了?” 姬桓轻声一叹,“伯兄、仲兄,恕子昭无礼了。” 听他换了称呼,姬掘突这才露出些许喜色,又问道,“子昭,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受的伤啊?” 姬桓想了好一会儿,隐去了褒姒化龙与骊山幻象的部分,将自己和缙黎一路的遭遇讲给了郑氏兄弟二人。 姬桓将杯中酒饮尽,“就这样,我醒来之后,已经到了大父家中。” “如此说来,先王和伯服太子的死因,还是无从知晓。”公子成叩着桌子低声说道。 姬桓默然,这个问题谁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许……”公子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子昭,你也不知道王后在哪儿,对吧?” 没等姬桓说话,姬掘突忽然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杯子狠狠砸向桌案,“提她做什么?那亡国妇人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吧,总之不要再回宗周来!” 姬桓不解,为何他突然就发了脾气,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宗周大势已定,已经容不下她了啊。”掘突说完,捡回杯子又自斟了一杯。 “子昭你有所不知,诸侯在镐京盟会,已经立宜臼王子为周天子,以余臣王子为摄政,哎……”公子成解释完,叹了口气。 “天下之事,就算放着不管它也不会跑走,子昭,你我兄弟二人险有生死离别之分……去他的礼数!今夜无论如何都要痛饮一番,一醉方休!”姬掘突又连敬了姬桓几杯。 公子成也为姬桓敬了一杯酒,“你不知道兄长他有多担心你,在得到你脱离危险的消息前,他可是数日间都不曾合过眼啊!” 姬桓自然知道郑氏兄弟对自己的关心,却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将酒饮下,随后按住杯口,“伯兄、仲兄,子昭不能多饮了。今日之事,是我们君臣二人失礼于辕门,此番前来,一为拜谢伯兄救命之恩,二是送还受伤的将士。子昭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他日再来奉挚谢罪!” 见他这么急着离开,公子成拦道,“你重伤初愈,到底要去哪儿啊?” “宗周镐京。” 公子成眸光一亮,试探道,“你这是打算奉天子诏命,袭承虎臣之职了吗?” “不……我是要去镐京南郊找一样东西。” “南郊?南郊学宫?”公子成疑惑不解。 “正是。” “那地方早被烧成废墟了,现在也就是个土台……你要找什东西啊?”姬掘突今晚高兴,喝的有点多,话已经说不清了,但头脑还是清醒的。 “去找先王的兆域图,”姬桓想了想,“一个方方正正,镌刻在金版上的地图。” “镐京现在全是各路尚未离去的诸侯,你此时去镐京,怕是多有不便……嗯,刻在金版上?”姬掘突忽然想起什么,“来人!快去找关大夫来!” 说完他摁了摁额头,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帐外,“罢了,我自去寻他……” 没过多久,姬掘突和关其思二人回到帐中,关其思手里还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姬掘突打开锦盒,取出个红澄澄的金属板子,递给了姬桓,“子昭,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姬桓接过,在手里掂了掂,这金版分量着实不轻,不过这金板一角有损毁的痕迹,正面烟熏火燎的,还有些难以擦拭的污渍。 姬桓伸手蹭了蹭,又拿到眼前细细看着。 金板的一面画着廊屋、门塾、垣墙之类的图,另一面密密麻麻刻着小字,其中有许多墓葬相关的字眼。 姬桓瞄到金板上的题款,残缺之处隐约可见到半个“图”字,后面又是几行小字,他蹭掉提款处的污渍,一字一句辨认着: 王其陟行,兆域有疆。四埏穆穆,唯东是长。 高封如陵,广木植扬。诸物像生,享祀上皇。 “嗯,兆域有疆,高封如陵,应该就是这个!”姬桓笑起来,抬头问姬掘突,“伯兄,你是从哪儿找到的?” 姬掘突略显得意,笑道,“多亏了关大夫在南郊废墟里挖了又挖,把烧剩的竹简帛书、毁弃的吉金宝器全都翻了出来。” “老朽才疏,不知此物由来。只道是先人们的遗物,不敢损毁丢弃,所以便自作主张带了回来。说来也是昊天庇佑,使得子昭公子能在此处得遇君上,否则此去镐京,您岂不是白跑一趟?” 关其思笑了笑,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便是天命啊。” “关大夫说的是。”姬桓应了一声,对关其思躬身致意,又对姬掘突问道,“伯兄,此物能否出让于我?” 姬掘突听完哈哈一笑,道,“本就不是我郑国之物,给你又有何妨?只是我方才听你的意思,此物可是与先王的王墓有关?” 姬桓点点头。 “当日先王和先太子棺椁入葬之时我也在场,那地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你找这兆域图做什么呢……”姬掘突不解,随即释然,“罢了,图板在这里,你便无需再跑镐京一趟,咱们是不是能喝个通宵畅快了?” 长夜漫饮,酒酣人醉。 直至夜深,郑氏兄弟二人都是喝得不成样子,姬桓唤来仆从,将二人搀扶回各自寝帐。 天明时分,关其思为掘突帐内奉送衣食,临走前却被叫住——昨夜姬掘突看似酣醉,实则一夜未睡。 姬掘突半睁着双眼,若有所思的盯着帐顶,“子昭走了?” “是,二人走前,还在帐外行礼。” “还真是……这礼仪体统上,没人比得过他。”姬掘突躺在床榻上闭目存神,脸上微微一笑,言语间甚是羡慕之意。 “可要派人去追?此二人材力过人,勇武绝伦,若是能为我郑国所用,天下诸侯又有何惧。” 姬掘突长叹一声,“他……不是我的臣子。” 回想那日镐京盟会,庸国的大司马一身怪力,举手投足之间便将两人扔到台下去;而卫君的手下,更是在他谈笑之间出手伤人。这般君臣同心同意,手法神乎其技匪夷所思——这些人将来难免都是郑国的劲敌。 他心中何尝不想收服姬桓和缙黎为己所用? “子昭自小执柄独断,做事有他的准则。他的心思如今不在我郑国,你还看不出来?唉,纵然强留下他又能如何,倒不如保持这份宗亲之谊便好。呵,不知下次再见的时候,还能不能这样长夜对饮……” 姬桓与缙黎来不及辞别郑氏君臣,赶在天明前便离开郑营,按照兆域图上的标注,一路折返前往周幽王的大墓所在。 二人一路上无言,缙黎知道姬桓心事重重。 关其思送金版进去时,他就站在帐外,郑伯言语中不乏拉拢之意。 想来,他们兄弟几人夜饮,倒是给姬桓添了不少烦心事儿。 缙黎突然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关其思”这名字了。 《郑武公伐胡》里写过:郑武公想攻打胡国,先把自己的女儿嫁了过去,又杀了提议攻打胡国的关其思,取得胡国国君信任后,趁机偷袭并占领了胡国。 “郑武公……乃戮关其思……”如果不是知道这个故事,真看不出来姬掘突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 若如史书所记,郑武公拥立周平王,姬桓虽然尚未决定接受哪方诏令,可如果虎臣公真的是因犬戎之祸才遭受磨难,姬桓必然不会再与他们站在同处。 这种事缙黎不能明说,但能先提醒提醒姬桓。 “二王之事,郑君只怕心中已有决断,昨夜宴会上也不断试探你的意思……少主,你的打算呢?” “我啊……”姬桓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踏上一处丘陵向前方看去。 远处能见到一幢巨大的庙宇,朱红的墙上覆着白雪,背后是连绵成片的丘陵。 姬桓对比着兆域图,指给缙黎,“就是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