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华山连降了几日大雪,亏得伯阳以术法在空中布界,这个小院才不至于被积雪湮没。 下雪天外出不易,这些日子,缙黎居于宅邸客舍,每日向太史伯阳晨昏定省不敢松懈,除此之外,或是伯阳收藏的经典,或是研习武艺。 既然选择了要以“现在的自己”的样子活下去,那他就需要学会,或者说“想起”,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所需知道的一切。 至于系统那个龟儿子,大约的确是死了罢。 可能在“正常的”历史时空中,这个时候自己已经靠着它发布的任务,过关斩将封侯拜相了也说不定。 可惜这个世界,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 当然也不排除系统确实不靠谱。 所幸的是,缙黎所拥有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和认知同样丰富,至少识文断字、理解语义对他来说并不难。 更何况旁边还跟着一个学究天人的老师。 偶尔闲暇的时候,伯阳也会教他一些典籍方策、推演占卜之术。 这一段时间的相处,缙黎发现这个太史伯阳也很有故事: 他是周幽王之父、周宣王时期的太史——籀的儿子。先秦之时,官僚父死子继,一家子世袭此职,但是伯阳自己却无儿无女无依无靠。 致仕退休之后,把职位丢给自己族中的一个后辈,连同封地、名爵,还有对于周王室的责任,一股脑甩给了人家,自己则带着无穷的知识与秘密,跑到荒山野岭“隐居”。 说是隐居,其实就是天天吃着各地送来的“贿赂”,然后每天读书、写书、炼气养生,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只不过看似神仙逍遥的背后,却终究难免有有人老孤零之愁。 如今宅中一下子多了两个年轻人,也显得朝气蓬勃了许多。 对于这两个少年,伯阳都当做孙儿一般看待,并没有因为缙黎的出身而待之偏颇。反倒是传道解惑,倾囊相授的意思。 今天给他讲讲“天地反哺”之道,明天给他补补“月魄生死”之因,到了后天,则考验他“乾象坤舆”之图。 这一个多月,缙黎过得可谓是十分充实,受益匪浅。 “这一招,名为‘周公剑’。”夕阳斜下,太史伯阳悠闲地坐在石阶上,手指虚虚点点,指挥着一把青铜剑上下翻飞。 庭院的中央,缙黎正执刀和空中的青铜剑过招。 这套剑法传说是源自周公旦,剑招无外乎横砍、劈、刺,看着平平无奇,却又气势堂皇,俨然王者气度。 为了给缙黎喂招,伯阳还特意虚影,展示出招时的动作身姿。 缙黎曾见姬桓用过这剑招,当时也没有怎么在意,如今临机之时,才觉压力如山,攻守处处被压制。 十几个回合后,缙黎一招不慎,手里的刀被击飞,剑尖直指咽喉。 “不错不错,比昨天又多接了两招。”姬桓坐在廊下,拍髀而笑。他的身子骨异于常人,短短几日就恢复如初,连道疤都没留下。 这会儿他在一旁观战,手边上还有果脯和温热的药酒,见到缙黎进步神速,心中也是颇为高兴。 以缙黎如今的身手,即便放在虎贲精锐中也能不落人下。 只是他的兵器……实在是限制了他的能力。 大凡用刀者,陷阵拼杀,一是气力强劲,二是心思霸道。缙黎虽有其一,但性格里霸道不足,若是用刀,只怕以后是个短板。 至于射术,就算再怎么精准,都是远战之用,至于狭窄之处、仓促之间,只怕未必有多大用处。 看来,以后还是需要给他找一把趁手的近战兵器。 “天色已晚,明日再练,”伯阳收了青铜剑,问向缙黎,“前些日子教你的功课,可都理解了?” “回太史公,还好。” “那你便将‘太一生水’这一节,背与我听。” 缙黎心中一笑,心说死记硬背倒难不住我,开口便背道: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 千余字长文一口气背下,竟无一字错漏。 “哈哈哈哈,好孩子,”伯阳抚掌大笑,这小子天资不错,不枉他费心教导。 “所谓‘太一’,便是至高无上之意,上古圣贤所言,秉持太一,上可‘牢笼天地’,下可‘弹压山川’。” “可惜我年岁大啦,这种境界恐怕是达不到了。你二人年纪尚轻,多加体悟,或许可以窥伺天道也说不一定啊……那几卷典籍你继续看,若有不懂便来问我。” 缙黎点头称是,拜别二人。 回屋之后,他摸了摸挂在墙上的九和弓,打开伯阳留下的书简研读起来。 太史伯阳这边,在缙黎离开后,不知为何,仰头长叹,“桓儿,你随我来。” 伯阳带着姬桓回到正屋,等后者坐好,这才拍了拍早就放在桌案上的两个木匣。 姬桓不解,“大父,您这是……” “这是册命诸侯用的玉册,专门颁给你的。这份还有这份,一共两份。” 这两份册命,一份来自前太子姬宜臼,另一份来自姬宜臼的叔叔,王子姬余臣。 “前段日子,郑世子托人传来了书函,犬戎求和了,”伯阳叹了口气,“巡哨斥候在骊山之旁的戏水之溿,找到了大王和太子伯服的尸骸……此外,各国诸侯似有异动,他让我们多加小心。” 书函刚到的时候,姬桓方才苏醒,伯阳将消息压下几日,今日见他快要痊愈,这才将天子驾崩的消息说给他听。 这消息对姬桓来说,犹如五雷轰顶——当初折返,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救天子,只是没想到被两个犬戎巫神拦住了去路,陡生变故。 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是我无能,没能救下大王,也没能救下太子。” 伯阳并不赞同这种想法,宽慰道,“为君子者,尽人事而知天命,你倒也无需自责。” “那些个满嘴忠君报国、实则阳奉阴违的诸侯,都在极尽巧言,拉拢你这个虎贲氏少主。”伯阳将两个木匣子推给他,“你的面子,可比我这个糟老头子大多喽。” 姬桓打开两分册命,内容几乎一致——册命姬桓袭承虎臣世职,执掌虎贲卫士、拱卫天子。 姬宜臼是先王长子,也曾做过王室储君,虽是已经被废黜数年,但确是唯一有先王血脉的人;而姬余臣虽是先王幼弟,但却年轻有为才智过人,颇得宗室内部垂青。 两位王子分成两个派系,两派各有阵营,诸侯归附不一。 姬桓看着往来的文书,琢磨着行文当中所提到的先王的谥号,心里满不是滋味,“幽王……诸侯们商议先王谥号,竟然用这个字来概括先王的一生功过吗?” “是啊,这可是个十足的‘恶谥’。看来天下间的诸侯们都不太喜欢先王啊。而今在几位姬姓大宗诸侯的主持之下,引柩入圹埋入坟墓,已经是盖棺定论。” 太史伯阳瞥了眼姬掘突送来的书函,苦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先王与先太子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寻常人家的婚丧嫁娶已是复杂无比,而周天子的大丧之仪则更甚,需要充足的时间和物质准备。 虽然未必要真的要按照规矩停灵“七月”,但至少也要在殡阶停放七日,此外还要有若干礼仪程式,一场像样的葬礼,没有月余时间绝对完不成。 如此草草埋葬,想来真是“礼崩乐坏”了。 “桓儿,这两位王子,你想保谁?” “我不知道。”姬桓摇了摇头,“骊山一役,虎贲军几近覆灭,他们拉拢一个空有名头的少主有什么意义。何况,我父只是行踪未明,他们这么急切册命我,简直是在……” 说到这,他攥紧拳头,深深吸了口气,“大父,我父亲难道真的死于国难了吗?” “……犬戎归还的殉国将领遗骸中,并没有你的父亲,我便试着推算过。可无论是蓍草还是龟甲,都算不出结果。” 闻言,姬桓默然——天子罹难,身为近卫,父亲多半也已殉国,可若非亲眼所见,心中总会存有一丝希望。 伯阳思虑了很久,又缓缓开口,“如今你既已痊愈,倒是还有个法子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