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翩翩点了点头,问道:“依你看,这些人的目的为何?”胡臻沉吟道:“北狄王身份特殊,他们将人擒住之后却还藏在这里,实际上是冒着风险的。依臣之见,多半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挑起北狄与穆国矛盾,或是要挟北狄继续作战,才会如此。”应翩翩点了点头:“好在如今西戎败退,北狄王未死,边关应该也能太平几年了。胡统帅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回京之后,定当嘉赏。太皇太后知道了,必定也十分欣慰。”听应翩翩提到太皇太后,胡臻心头一跳,不禁悄悄望了应翩翩一眼,见他面带浅笑,瞧上去倒仿佛真心实意一般。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从一开始应翩翩未曾登基,朝廷上便一直有三种呼声,支持的皇帝人选分别为黎清峄、应翩翩,以及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那个尚且说不清楚话的儿子。后来黎清峄态度鲜明地支持外甥上位,同应翩翩一起驱逐西戎军队,但他们在这里艰难迎战,京城那边却迟迟未曾表态,也不派兵支援,态度十分暧昧。太皇太后有了亲子,又在垂帘听政的巨大诱惑下,如今未必再跟应翩翩是同一条心,而胡臻作为她的兄长,地位也就十分尴尬了。都说居上位者都要喜怒不形于色,应翩翩总是这幅笑吟吟的样子,却又让人永远都摸不透他话中深浅,看破多少,倒确实是块当皇上的好材料。胡臻道:“陛下过奖了,这都是臣分内之事,臣做这些只为忠于陛下,不负职责,至于其他身外荣辱,并不重要。”应翩翩道:“胡统帅忠肝义胆,朕是知道的。你也辛苦了,让人瞧一瞧伤,下去歇着罢。”胡臻躬身告退,这时,鸿雁公主也已经走了出来。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应翩翩还是听见了声音,回头问道:“北狄王可有其他不妥的地方吗?”鸿雁公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只是太过疲累,睡着了。”应翩翩含笑道:“那就好。恭喜公主得偿所愿,云破月明。”鸿雁公主沉默片刻,目光向着应翩翩的胸口处一扫,道:“对不起。”她的声音快而轻,应翩翩扬一扬眉头露出询问之色,却见对方已提起裙角向他拜下,低头道:“臣女无知,先前误会了陛下,甚至伤及龙体,如今惭愧不已,特向陛下请罪。”应翩翩抬手道:“你起来。”鸿雁公主怔了怔,见应翩翩没有试探玩笑之意,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应翩翩道:“北狄是穆国的属臣,当初因穆国之故遭到西戎攻打,穆国却没有及时救援,确实是未守诺言之举,更加带累了你父王遭到掳劫。你说得对,我作为一国国君,理当为此承担后果。公主有怨乃人之常情,并无过错。”他一身常服,做文士打扮,宽袍广袖在边地的风沙中猎猎作响,神采风流,洒落天成,笑语间自带着一股运筹帷幄的王者之风。“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日后的打算。”鸿雁公主道:“不知陛下有何差遣?”应翩翩只说了三个字:“长雄关。”鸿雁公主怔了怔。她带领北狄在穆国与西戎之间周旋,对于这两国之间分别的情况与争端都极为了解,思索片刻,猛然领会了应翩翩的意思。€€€€在这种时刻,他居然想双方联手,乘胜追击,一举收复已经被西戎占领了十五年的长雄关。这无疑是个十分大胆的想法,鸿雁公主不禁脱口说道:“这未免也太过冒险了!”应翩翩道:“确实冒险,但有时候时机已至,进退维谷,倒不如于路断途穷之际,朝天一跃,搏杀出一个分晓来。若穆国与北狄联手,此中输赢我大概有七成把握,不过北狄那边就需要你来周旋了。”他转过身来看着鸿雁公主,清风月华,尽化作眼底流波,浅笑问道:“不知公主可愿与我荣辱与共这一回?”“荣辱与共”€€€€确实如此。鸿雁公主虽然很得北狄王疼爱,也在这一次的危机中掌握了大权,但她到底是个女子。如今北狄王回归,从情感上来说是好事,从权力分配上来说,她却难免会遭到削弱。而突破困局的最佳手段,就是做出常人不能做出的选择,获得常人难以获得的功绩,又或者……失败。而应翩翩又何尝不是如此处境?他虽然已经登基,但京城态度不明,恐怕在这里苦战一番,回去之后还要面临着不小的阻碍,反倒是西戎的威胁越大,应翩翩的地位才会越重要。鸿雁公主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下,对方的选择不是立刻回京确定王权,而是进一步收复长雄关。破釜沉舟,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鸿雁公主惊愕之余,心中忽然也升腾出了一股勇气。对方可以,那么她也可以,就是不计后果地拼上一场,谁又怕了吗?她说:“好!”一个“好”字,同盟达成,而后就是宝剑光寒,兵戎万里……生死与共。但她相信,无论后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应翩翩跟鸿雁公主商议妥当,又分别找了几位心腹大臣表示了自己的想法,煽动人心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难题,至于剩下的事情,自然就会有人分派处理。一切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将晚,应翩翩回到自己的住处,推门进去,看见池簌正在里面,背对着他将一束野花摆在了窗下的陶瓶中。应翩翩上去往池簌的背上一趴,踮着脚拿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恐吓道:“勒死你。”池簌不禁笑了起来,笑声带来的震动透过宽阔的后背传到了应翩翩的胸膛上,接着应翩翩觉得身体一轻,就被池簌直接轻轻松松地扛起来,一转身放到了床上。池簌撑在他身体上方,笑道:“怎么办,你失手了。”应翩翩道:“失手了就失手了呗,大不了你报复我呗。”他搂住池簌的脖子,慢悠悠地说:“来呀,你先前不是很残忍,很凶猛的吗?”池簌也不禁失笑,俯下身去正要狠狠“报复”,冷不防应翩翩将旁边的枕巾一抽,翻身把池簌压在下面,就将枕巾勒到了他的脖子上,笑道:“这下看你怎么躲!”池簌看他今天还非要“勒死”自己不可,识相地将身子一挺,闭上眼睛,以示咽气。以两人的身份,对这种幼稚的把戏竟然玩的津津有味,应翩翩掐了把池簌的脸,笑了起来。他将枕巾盖在池簌的头上,说道:“你先复活一下,我有件正事想问。”池簌“活”过来,揭开枕巾,问道:“怎么?”应翩翩道:“假如我是杀你的刺客,站在很远的不会被你察觉的地方,真的冷不防用线去勒你的脖子,你怎么反击啊?”池簌道:“嗯……把勒住脖子的线斩断?”应翩翩道:“如果很坚韧,斩不断呢?”池簌看他还挺认真,先有疑惑,转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色微变,道:“阿€€,你说的是应将军被谋害的事情?”应翩翩从衣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打开后,里面便是傅英收藏的那截杀死过应钧的铜线,他一直带在身上。应翩翩道:“现在西戎军已经被驱逐到了长雄关以西,军队再继续向前推进,就是我小时候父亲曾经驻守过的营地了。当年的旧事也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若有机会,我想亲手为父亲报仇。”池簌将那截铜线拿起来:“你想学如何破解这门功夫?”应翩翩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不光要破,我还想知道它是如何杀人的。七合教中有没有会类似功法的高手,有的话,你帮我找一位过来?”很少有人会想去学习杀死过自己父亲的武功,可应翩翩说的没错,面对,是胜利的第一步。而且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并不觉得自己承担了什么痛苦,也许是他早已习惯上天一次次苛待,故而在一切的危险和困境面前,从不会颓丧抱怨,自怜自伤,而只会去尽一切力量做出改变。他像苍凉旷野中的一树春风,不死不休,不折不落,一望之下,便令人神魂予夺。“我会。”池簌慢慢地将那根铜线攥紧,说道:“我教你。”我陪你。这一陪,便又是两载寒来暑往。不仅应翩翩多学会了一门武功,北狄与穆国组成的军队也节节胜利,将西戎打击的溃不成军,四下逃窜,起码数十年之内无力再行进犯。等到两边的这场合作结束的时候,应翩翩与鸿雁公主也已经都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结局。“明熙三年春,帝亲征以败西戎,大破敌军,诸夷恐惧,皆不敢叩关而犯。长雄以东重归大穆,拓疆七百余里。改号胜平,以东归京都。”饮马大江潮,水寒风似刀。连角吹冰月,疏雪漫天高。应翩翩衣袍飞扬,提缰立马,在风沙中转过身来,望着一身戎装打扮的飒爽女子。“北狄国内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你的兄长也彻底失去了你父王的信任,这一回不会再有人能够成为你的阻碍,你放心吧。”他当初选择把握时机,重创西戎,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应翩翩也按照原本的计划达成了目的。他不仅将西戎彻底驱逐到了草原深处,还扶植北狄立国,鸿雁公主凭借这一威信,压制住了族中所有反对的声音,打败她的兄长,被北狄王正式立为继承人。两人各有前程,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鸿雁公主垂下长长的睫毛,问道:“陛下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应翩翩道:“还有什么?嗯,回去时不时提醒你父王,若北狄不老实,今日的西戎就是他的下场。”鸿雁公主却没有退让,大胆地抬起眼来,凝视着面前的男子:“陛下为了压制西戎,扶持北狄,如今边境无忧,但京城却局势难料。你……就不想为自己也做点什么吗?”应翩翩半扬起脸来,边地的春雪落上他的发梢,又化作晶莹的水露。他笑着道:“我已经做了很多。”鸿雁公主道:“你确实做了很多,风餐露宿,日夜辛劳,保护穆国平安,可是那些人却辜负了你。”就在上个月,他们最后一次彻底击败西戎的捷报传来时,京城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称黎清峄曾意图谋逆,因先帝仁厚方免于死罪,但他不思恩典,依旧意图扰乱朝纲,混淆皇室血脉。应翩翩身世存疑,更非黎姓,虽立战功,却是意图以此作为谋夺皇位的筹码,如今此文将其野心告知四海,以正视听,并号召天下人共起而讨之,维护皇族正统。其中更是提到,黎慎礼曾经留下一道遗诏,却是将先太子之子黎绘定为了王位继承人。这道檄文一出,顿时天下哗然,而当初为了把握击溃西戎的机会,没有及时回到京城的应翩翩,也相当于是被背刺了一刀。他面上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又或者是,他们之间还不够熟,应翩翩终究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示出真正的想法,但鸿雁公主还是不免为他不平。“陛下不后悔吗?”“我为什么要后悔?”应翩翩洒然笑道:“我这一年多来肃靖边患,使得诸夷臣服,不敢妄动,故贸商往来,百姓安居,民生渐丰,已非昔日可比。京中虽有异议之声,然边关一代数朝难察,如今却吏治清正,军心尽安,正是我之所欲。”他豪情满怀,气度风流,仿佛令原本荒凉的月华与飞雪都染上了一重骄傲的神采,口中几万里江山,数百年史事从容道来,潇洒之外,自幼王者之风。“当初我要一举收复长雄关,很多人都出言反对,无非是觉得西戎不可胜,可如今也胜了。而至于盛世大治,海内咸服,我相信也终有那么一日。”应翩翩道:“这些都是我想要的,也未曾辜负我。”鸿雁公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怔然无言,虽然她这一年多来也常与应翩翩见面,但依旧无法真切地看透或是抗拒这个人身上的一切。他的谋算,他的狠毒,他的悲悯,他的多情……咫尺之遥,风华万顷。从不能拥有,也无法留住。她如今与应翩翩相处日久,不是不知道他与池簌间情谊深厚,但这样一名男子,若能因此做到不动心,也并非容易之事。特别是在这种形势之下,若北狄与穆国联姻,更能够巩固双方关系和应翩翩的地位,也是常用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