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该动?”中年男子吐出两个字:“顾凭。”顾凭?围观的人里,有些不知道这个名字,左右交头接耳地打听。知道他的那些人,眼都瞪圆了。这,这是个男人啊?他们以前可没听说秦王殿下还是好男色的。但是想来想去,似乎关于秦王殿下好女色的传闻,也是没有。陈晏身上,跟他性情冷酷一样传得人尽皆知的,就是他一贯不好这些。原来他心尖上的人,就是这个顾凭?听着周围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中年男子满意地一笑。他徐徐道,:“要我说,这秦王也是个多情之人。当初隐帝幼子逃到远西城。本来秦王已经率冠甲军把城池团团围住了,马上就要把那隐帝幼子和他的党羽给一网打尽。但是,就因为顾凭郎君落到了那人手上,被用刀抵着脖子威胁。秦王便宁肯自己退兵八百里。这才叫隐帝幼子又给逃了出去。”虽然天下承平了几年,但民间关于这位天资卓绝,不知所踪的前朝皇子,各式的传闻都不少。一时间,哗然声更大了。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顾凭和陈晏,中年儒生慢慢退出了人群。走到巷口时,前面又是一群人,围着一个短褐伙计,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什么。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里,那短褐伙计抬起眼,目光和中年儒生在空中无声一碰€€€€下一刻,两人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中年儒生转身走进巷子,朝另一拨人群走了过去。……秦王府内,一个侍卫急匆匆赶来。他的脸孔红有点变形,喘了极口气后,他嘶声道:“报!外面突然流言四起,说,说……”赵长起:“说什么?”侍卫一头重重磕地:“说,顾凭郎君,与秦王殿下有私!”赵长起猛地站起身,惊愕地看向顾凭。片刻,他艰涩地开口:“你……”顾凭问:“殿下呢?”侍卫:“殿下已经被陛下宣召入宫了。”从始至终,顾凭的反应都很平静,他淡淡颔首,对那侍卫道:“嗯,我知道了。下去吧。”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抬起眼,向那金光闪烁的树梢看去。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眼睛被晃得有点花了,他闭上眼,斜靠在石栏上。那脸上仍看不出一丝波动。一直过了很久,赵长起轻声道:“你猜到了?”顾凭没有回答。猜到吗,或许吧。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有那么一种预感。€€€€他与陈晏的关系,青君是知道的啊。当初在南疆时,陈晏动用暗部搜寻他的下落,就令青君笃定他在陈晏心里的地位不同寻常;后来在远西城上,青君以他相威胁,陈晏竟真的退兵数十里。那之后,顾凭就在想,或者说他一直在等,等着青君什么时候会捅出这一刀。政治上很多事,只有在最关键的那个时机到来的时候,才能一击毙命。……皇帝动了念头,想要立陈晏为太子的前夕,就是最好的机会。都知道,都猜到了,都想到了,怎么这颗心到了这一刻,还是空得厉害?顾凭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赵长起低低道:“外面议论纷纷,你……”他向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但这一会儿,实实是心乱,不知该说什么。转过眸,顾凭浅浅一笑,他轻声道:“别人说什么,我真不在意。”赵长起望着他的背影。片刻,他叫来几个人,一边安排下那应对流言的举措,一边时不时地向着顾凭离开的方向望去。在那些侍卫都领命退下之后,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低叹息了一声。第68章 顾凭走上街。四处人语纷纷,他并没有仔细听。其实就算听了,他也不会往心里去。但几个跟在他身后的侍卫,时不时就担忧地瞟向他。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忽然,顾凭听到身旁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位郎君。”他转眸一看,是个护卫打扮的人。见他看了过来,那人连忙一揖,低声道:“我家郎君有请。”一边说,他一边向着身后的阁楼示意了一下。顾凭盯着他看了一眼,这个面孔有点眼熟,应当是常跟在郑€€身边的一个亲随。他垂了垂眸,道:“带路吧。”那亲随将他带上了阁楼顶层。厢房内,只有郑€€一个人。听见那门开了又阖上,顾凭走进来的声音,他也不曾回头。只是站在窗边,望着那沉沉雾霭中,只隐约显出一个轮廓的远山长河,还有那灰茫茫一片,格外遥远,格外寥廓的天空。顾凭坐在塌几旁,给自己斟了杯酒。郑€€:“关于你和陈晏的事,有人递折子禀告给了陛下。”他闭上眼,直过了很久,才道:“……陛下勃然变色。”郑€€问:“你打算怎么办?”顾凭没有说话,只笑了笑。郑€€看了他一眼:“不想笑,就不要笑。”这么明显啊。顾凭放下了弯起的唇角,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忽然问:“少将军,你这一生中,有没有很想得到过什么东西?”郑€€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走到塌几前,也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干而尽,却没有回答。他不说,顾凭也不再追问。其实他觉得,郑€€和他的身上,有些地方很相似。他们这种人,从来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执念,便是有什么人或事进到了心里,发现那是得不到的,或者不该去得到的时候,想要放下也不会太困难。顾凭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也许是喝得太急了吧,他感到眼角微微有些发烫。满室的安静里,他道:“我曾经有过。”“我想要一样东西,想了几年……能有一样东西让我一直念着,却一直没有得到,这其实是很少见的。”他说到这儿,笑了两声,“不。不是少见,是从来没有过。”郑€€望着他,目光深邃难言:“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啊,他或许就要得到它了。他就要得到了。那个他过去曾设想了无数次,计划了无数次,曾经扎根在他心底,令他几乎称得上不计后果地尝试过的€€€€离开陈晏。……为什么现在想起来,竟会觉得那么遥远,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了?顾凭用力按了按心口,太窒闷了。仿佛只有借由外力,才能将堵在那里的绞痛给按下去。郑€€一直望着他,望着他那低垂的长睫,望着他挺直的,一动不动的脊背……还有他握成拳抵在胸口上的手。不知不觉的,他黑眸生涩,拿起酒樽,猛地灌下一大口。“此事牵扯到了你和陈晏,那些对陈晏效忠多年的臣子,未必会想要保你。”郑€€顿了顿,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他,“我在洒金巷有一处院子,这是我的私产,里面的人也都是我身边可信的心腹。你若有事找我,就拿着这枚玉佩去那里。”顾凭由衷道:“多谢。”跟郑€€告辞后,他回到了秦王府。顾凭看见一个长随侍陈晏身侧的亲卫,问他:“殿下回来了?”那人道:“是。”又道:“殿下还未归来时,便有多位信臣求见。殿下现下正在与他们议事。”信臣,那就是陈晏最核心亲近的那一批臣子了。顾凭点点头,向陈晏的书房走去。没想到走到殿前,他被人拦了下来。拦他的守卫也是陈晏的亲随之一,眼神里有一丝赧然:“请大人恕罪,殿下在同人议事,无召不可入内。”他们这些人,都是跟随陈晏下南疆又去了池陵的,顾凭的种种谋算,折服了陈晏身边很大一部分人。这个亲随也是其中之一。他知道顾凭与陈晏的关系,又因为陈晏的态度,内心里早已将顾凭视作半主,此刻拦住他,心中多少有些羞愧。但是陈晏的命令确是如此。那亲随想了想,悄声对顾凭道:“大人此刻不入内更好。”看来里面谈的事是跟他有关了。顾凭心念一转,就猜到了。那些秦王一系的核心臣子今日齐聚,应当是要等陈晏做出决定。或者说,逼陈晏做出决定。顾凭怔了一会儿,抬头静静地看向远处的高天。以前上学时,老师讲“万念如沸”,说每个人心底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凡尘杂念,就像烧开的水上那咕嘟咕嘟冒出的泡,一瞬万起,一瞬万破,源源无尽头。他那时没有感触,到现在忽然懂了。……顾凭想,陈晏,其实是很不容易的。那个在中秋夜里,孤寂地拥着他的男人,那个自少年起,便有无数人的性命和前程负在他肩上的人,这些年,他的每一步,走得其实都很艰难。天高日黄,无边的秋风摇动木叶,那声响仿佛亘古无绝。顾凭望着天上一只黑鸟划过。看似它与天融为一体,其实那其中隔着的,何止万丈之遥。很久很久,他低下头,冲那个亲随笑了笑。那笑容是如此平静,如此的寂寥,令亲随不由得怔了怔,忽然有些说不出话。然后,他看见顾凭退后了两步,朝向眼前苍然的殿宇,大声道:“臣顾凭求见!”不知不是错觉,那一瞬间,万籁仿佛都滞静了一瞬。殿门依旧紧闭着。顾凭又说了一遍:“臣顾凭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