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好。”月光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投落在墙上,忽然,陈晏开口道:“顾凭,这一次,孤不同你计较了。”这声音虽然带着他一贯的强势,但仍然平添了一分无法形容的寂寥。他拥着顾凭,手指扣住了他的十指。陈晏冷冷道:“顾凭,你的性子,从来不是那等横行冒险的无忌之徒,或者说,你顾凭真正在意的东西,真正如果赌输了就付不起的代价,你是从来不会去拿来赌的。”“无论是云台山,还是今晚的伍府,你这么做,无非就是因为,你不在意在暗部的前途,更不在意自己在孤身边那些人耳中的名声。你无非是想要他们以为,你顾凭是有几分才华,能做应变急智,但那不过是杨修之才,孤可以要,也可以不要。你是怕他们真的信赖你,倚重你吧!”顾凭的脊背僵硬了。陈晏没有看他,只是保持着这个把他紧锁在怀里的姿势,声音寒凛:“世事多无常。这一次,孤放过你。但是,若是再令我发现你有逃离之心,顾凭,从那以后,你不要想再离开孤身边半步。”第29章 这一晚,顾凭没有睡好。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没有陈晏的影子了。顾凭坐起来,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角。……其实,如果陈晏是想让自己为他所用,他是不会拒绝的。但偏偏,陈晏要的不是这个。顾凭无声叹了口气。天色将明,一弯小小的勾月悬在天角,他推开门,吩咐道:“去县衙吧。”在颖安道上俘虏的那群十八寨山匪,都关在县衙地牢里。顾凭一下马车,刑房吏就迎了上来。顾凭:“如何了?”刑房:“都按您的吩咐。除了最开始提审过一次,问清他们都是胡烈天的手下之后,就把他们关在一处,不再讯问,更没有动刑。饭菜上也没苛待。咱们吃什么,给他们吃的也是什么。”顾凭点点头,随意道:“带路吧。”地牢内。山匪们睡得正熟,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鼾声此起彼伏。一个虎须汉子慢慢睁开眼,靠着墙坐起来。他一动,旁边一个瘦长脸的男人也跟着醒了,又没有完全醒,含混道:“五哥,你不睡了……他大爷的,万伢打鼾比吹哨子还尖,真想把他抡圆了拍出去。”虎须汉子注视着牢门。片刻后,他低声道:“阿康,这事不对。”阿康搓了把脸:“……什么?”“你不觉得自打我们被关进来,这群人对我们的态度就有点不对劲吗?我以前蹲过县衙的大牢,不说别的,那饭菜都是论桶拎过来的,下面的叶子都煮烂了,上面的还是生的。至于肉,别说是肉沫子,能见到两颗油星子都算你走运。你再想想,我们昨天吃的是什么?”阿康没太当回事,挤眉弄眼地笑道:“可能是咱们在颖安卫的兄弟打过招呼了呢。”虎须汉子冷道:“县衙的大牢,可不是颖安卫的卫所。这儿不是他们随便就能插得上手的。”一般人看到虎须汉子这个粗犷的相貌,会觉得他能在胡烈天手下排号第五,全靠那一双铁钳子一般的手和一身远超常人的蛮力。但是像阿康这种跟随他多年的,才知道论起心思缜密,就算是放眼整个十八寨,他们五哥也是能排得上号的。他的瞌睡完全醒了:“五哥,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虎须汉子摇了摇头:“猜不出来。但他们这个态度……绝不正常!”就在这时,他们听见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向这里走过来。一个人陪笑道:“大人,刑房污秽,怎么还劳动您亲自过来?”虎须汉子听出来,这是县衙刑房的掌案。他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姿势,假装正在酣睡。一个冷淡的男声问道:“他们怎么样?”“都好,都好。大人的吩咐,卑职不敢怠慢。”刑房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大人,就这么好吃好喝地把他们拘在这儿?这群人身上可都背着案子呢,不说别的碎催,光是那个戴莽,他在胡烈天手底下排行老五。咱们这儿起码有三桩未了的案子就是这个戴莽犯下的,要是好好审审他,恐怕能从他嘴里撬出不少东西。就算是杀了,也是大功一件呀。”虎须汉子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利光。然后,他听见那个ot大人ot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道:“若是满连泰的人,杀了也就杀了。”十八寨由胡烈天和满连泰两个人共掌,虽说一个是东主一个是西主,但两人一向和睦得能穿一条裤子。胡烈天武力超群,手下也多是些能战的,满连泰年纪大些,战力虽不如他,但胜在与人结交的本事出众,这些年,十八寨与颖安上下官员不为人知的联系,包括插进颖安卫中大大小小的暗桩,都是他一手布置的。两人一个矛一个盾,配合默契无间,要不然,也不至于成就这么让人头疼的匪患。颖安百姓对这两个人一向是一视同仁,共同仇恨的,刑房道:“大人,这里面还有讲究?”顾凭:“原本是没有讲究的,但是现在朝廷有意在十八寨中择一个人,给他官身,令他负责协理南疆事务。”虎须汉子额角一跳。€€€€所以,朝廷对十八寨的态度不是铲除,而是要招安?“朝廷此次虽然派兵过来,但还是主张以安抚为主。毕竟,南疆素来自成风俗,与其从凤都派人过来,不知深浅,不如让南人自治,估计折腾出的乱子还少些。”虎须汉子细细琢磨了一番顾凭的话。他说,择一个人。再联想起县衙对他们不寻常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听见顾凭淡声道:“给你透个底,是要你知道轻重。”刑房:“是,是。”两人的脚步停在牢房口,刑房道:“大人,他们就关在里面。”说着,微微提了提灯,让光照进牢房内,好让顾凭看得清楚。里面的人鼾声如雷,虽然在蹲号子,但面容不见憔悴委顿,看样子确实没有受什么折腾。顾凭微微颔首,淡道:“行了。”刑房放下灯。长道又恢复了阴暗。长长的沉默,刑房干等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顾凭。太过黯淡的光线让他看不清顾凭的表情,又或者,顾凭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刑房莫名感到了一丝压迫。半晌,顾凭轻声问:“真的没有满连泰的手下么?”刑房一抬眼,顾凭垂眸望着他,刑房忽然感觉背上爬了一层汗:“我们挨个提审过,都说没有。”顾凭微微牵起唇角:“再查问一次。如果有,就杀了。”“是。”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离开了。虎须汉子闭着眼,自然就没有看到,地上躺着的一个状似熟睡的人,喉结在微微地滚动。顾凭走出刑房,迎面遇上了不知何时站在院中的甘勉。刑房望了望他们,识趣地低头告退了。甘勉:“你觉得那群山匪里有满连泰的人?”顾凭随意道:“连颖安卫都能被他渗透得跟筛子一样,在胡烈天手底下安插几个耳目,对他来说不是易如反掌么。”甘勉道:“据我们的人查到的情报,胡烈天和满连泰二人以叔侄相称,感情犹胜血亲。当年,胡烈天犯了死罪,满连泰得到消息,带人把他从死囚牢里抢了出来。胡烈天当时不过十三岁,刀法就已经闻名西南,性子也极其桀骜。满连泰救出他后,他却执刀伤了满连泰,跑了出去。之后机缘巧合,他被官兵追杀,正撞上满连泰的人,满连泰又救了他一次。”“那之后,胡烈天拜满连泰为叔叔。当时正值天下大乱,诸侯并起,隐帝接战报接得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南疆,满连泰趁机和胡烈天攻城拔寨,把曲通山以北都变成了他们的匪窝。”甘勉正色道,“这些年,颖安不是没有想过离间他们,但这二人守望相助,从未中过算计。”顾凭笑道:“甘将军是想说,他们两人的关系牢固,不是轻易可以颠破的?”甘勉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到时候离间不成,反而被他们将计就计。”顾凭在石凳上坐下,懒洋洋地向后一靠:“这县衙刑房是你们的地盘吗?”“对。”甘勉解释道,“殿下向来不喜欢受制于人。从来出兵在前,后方不固,是大忌。我们本来是打算从掌控县衙五房入手的。不过,你既然拿到了颖安卫的旗牌,也算是另辟一径。”顾凭:“既然是自己的地方,那就好说了,两日之后,找个由头,将这些人放回十八寨吧。”这群人里,除了虎须戴莽,还有好几个都是在官府挂了号的。随便擒住一个,都够记一大功,而将他们私自纵放回寨,如果能换来将十八寨一网打尽,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那就是大过。甘勉看了顾凭一眼:“好。”顾凭扬起唇角:“这件事,烦请甘将军亲自去做。”甘勉点头应下。顾凭又将一些行事的细节交代给他后,坐上马车,回到了住宿的楼馆。午后,赵长起找到他:“已经按你说的,在颖安卫里放出了风声,说胡烈天有意归降朝廷。”顾凭点点头。赵长起挑眉道:“你觉得满连泰会信吗?”顾凭正在吃颖安特产的酥皮包,很简洁地回答道:“不会。”赵长起:“……”胡烈天有意归降的消息经由十八寨埋在颖安卫的暗桩传到了满连泰耳中。满连泰看完密报,哈哈一笑,将字条交给了一旁的心腹。心腹瞥了一眼,将字条放在火上,火焰转瞬间便吞噬了纸页和上面的字迹。满连泰失笑:“这把戏他们玩过多少次啦。老夫都有白发了,他们竟还未觉得腻歪。”他挥挥手,扇去了字条燃尽落下的浮灰,对座下温和道:“好了,接着议事吧。”……顾凭把最后一口酥皮包咽了下去,继续道:“现在不信,以后……就不一定了。”两日后,虎须汉子和一众被俘虏的山匪突然回到了十八寨内。他们被俘的这些日子,胡烈天并非没有动过心想把他们给救回来,但冠甲军陈兵在前,他也不能弃十八寨的安危不顾,带人去县衙劫狱。此刻,看见虎须汉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众人脸上都有喜色,明明灭灭的灯火下,唯独胡烈天的眼神有几分莫测。胡烈天抬起手:”都下去吧。“一众山匪都潮水般的退出大厅,只余上首十把交椅上的人坐着未动。胡烈天站起来,缓步走到虎须汉子面前,他忽然刷一声抽出长刀,刀刃横在虎须汉子的颈项上。虎须汉子咬了咬牙,狠狠跪了下来:“大哥,我没有背叛咱们十八寨!”胡烈天:“怎么回来的?”虎须汉子:“是一个人……他把我们放回来的。”刚才在一群山匪面前,他讲的是另外一个版本€€€€他在县衙大牢纵火,然后趁狱卒们转移犯人的间隙,趁乱带着弟兄们跑了回来。这个版本,与县衙刑房那边对外的说辞应当是一致的。但是在胡烈天面前,他必须说实话。胡烈天:“谁?”虎须汉子摇摇头:“不认识,大约三十来岁,脸生得很,也没说过自己的来路。不过我看他不像是颖安的人,应该是朝廷来的。”胡烈天嗤笑了一声:“他们不都是朝廷的人。”虎须汉子将那人如何布置,如何与他合演了出戏,假意纵起一把火,偷偷将他和一众山匪从县衙大牢放了出来……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然后,他解开外袍,从内兜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胡烈天:“这是他托我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