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寰山外,顾长风等人正匆匆赶往名剑山庄。依着顾长风的心意,是直接回莉香居。众人都不同意。白婉姝说眼下局势动荡,莉香居没几个会功夫的人。若有人趁机发难,顾长风一人应付不过来,难保莫待没有性命之忧。柳宸锋也一再强调,莉香居虽然僻静,适合病人将养,但治疗重症患者的条件不如名剑山庄。一番合计下来,众人一致赞同让莫待去名剑山庄养伤。因顾长风再三再四地说莫待不需要医生,只要修养几日就无大碍,白婉姝也不好过分勉强,便依了他的意思,行至半途时走了另一条路。宋澜微见自己留下的意义不大,也就回万马堂去了。 夜半时分,星辰无光。名剑山庄已静悄悄一片,只有三两处烛火未灭。 位于山庄一角的望舒堂矗立在苍松翠柏中,像个稳重端雅,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这里原是柳清扬的居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除了日常打扫和整理,不许人擅入。偶尔的,柳宸锋会来此小坐,读祖父手卷,修心养性,调整心情。 此时,门窗都开着,屋中无人照看。凉爽的夜风落脚在莫待枕畔,细数他鬓边将白未白的发丝。豆蔻伏在他胸前,已睡得六亲不认。屋角深蓝色的细颈高瓶中,插着一枝叶翠香浓的桂花。别看那桂花叶多花少,香气却极好,让整间屋子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一丝甜香。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脆响,惊了豆蔻的好梦。她翻了个身,极为烦躁地张了张嘴,无声地抗议没眼色扰人清梦的家伙。她正在美食的海洋里畅游,忽然感到浑身燥热,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完了完了……八成是公子饿得挺不住了,要把我烤了吃!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他就说过,他喜欢吃烤小鸟。不对不对……他没说他喜欢吃烤小鸟,是说长风喜欢吃。长风说过这话么?好像没有吧?应该是公子随口乱说吓唬我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搅得我都不能专心吃花籽了。罢了罢了……烤就烤吧,横竖都得死,为公子而死倒也算死得其所。在屠魔台饿了这么些天,我要在变成烤小鸟之前先填饱肚子,绝不能当个饿死鬼!流星说,饿死鬼转世后会非常丑。我才不要变成丑八怪……怎么又想到流星了?那个瞎眼的,怎么就认了雪千色那个讨厌鬼呢…… 就豆蔻在梦里与自己纠缠的这点时间,莫待已离了床,身体飘浮至半空。一点微光穿过他的衣衫,犹如黑暗中的萤火,柔柔的,淡淡的,闪闪烁烁。随着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望舒堂里里外外仿佛白昼。明亮的光芒中,莫待周身的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与消失。昔日的旧伤像换了皮肤似的,白皙光滑,不着半点痕迹;而蔷薇荆棘鞭的鞭痕则蛇一样沿着他的身体游走、缠绕、分裂……最后严丝合缝地叠合在他左肩的伤痕上,结合成一朵怒放的娇艳欲滴的血色蔷薇,像被雕刻上去的图腾。那之后,光照的范围缩小,光的亮度也随之变得柔和,最后聚成如云似雾的一团,将莫待裹在其中高速旋转。奇怪的是,房间里的一切物件依旧保持静止,并没有因为那旋转带起的风晃动,就连近在咫尺的幔帐也纹丝不动。 从药房飞奔而来的顾长风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公子!”他正欲上前,一只手将他拦在门外。“别惊扰他!”江逾白的剑嗡嗡作响,似乎很想出鞘。“不必担心,他没事。这是他体内的封印解除了,灵力正在归元。” “封印?什么封印?我怎么没听公子说起过?” “不奇怪。因为连他都不知道他体内有封印。” “公子也不知道?结印的是谁?封印了什么?” “他的灵力。”江逾白将皓天印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从此,世间再无天照!” 顾长风想着莫待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示过灵力,也不愿多提修灵御剑的事,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心疼他又要绞尽脑汁瞒着一众人等。“阁下与我家公子算不得熟络,为什么对他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是巫族前圣女林漫的侍卫长,现任代理圣女的执教师,也即将是你家公子的教习师父。” 巫族?这两个字对顾长风来说不啻于一声闷雷!冷静片刻后,他问:“你是说我家公子是巫族的人?” “对。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就因为你说的那个皓天印?” “是。就因为皓天印。” “没有别的证据了么?” “你还真是很小心啊!” “事关公子,我必须小心行事。如果只有皓天印,我是不会相信你的,除非你拿出更直接的证据。” “世人皆知,巫族的侍卫长乃麒麟转世,麒麟忠诚亦骄傲,只会对其侍奉的圣女以及圣女的血脉下跪。但世人不知道的是,麒麟若化出原形,所到之地枯木逢春,百兽俯首。你若想验证,我没有意见。” “不急。等公子醒来,一切由他定夺。” “他信,你就信?” “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感觉很奇怪。你与我,不是同一类人么?” 江逾白笑了:“好小子!我喜欢你。” “那对不住了,我只喜欢我家公子。”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说话。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裹着莫待的那团光华凝成一颗赤红的血珠,落在他的心间,倏地消失不见。莫待轻轻落回原处,连衣服的褶皱都没改变。他还在酣睡中,面色红润,嘴角噙笑,眉间的愁楚已荡然无存,似乎正在做好梦。豆蔻也依旧睡得香甜,干瘦的身体已恢复健康,枯干失色的羽毛也变得鲜艳丰泽了。 江逾白喜极而泣:阿漫,我终于找到你的孩子了!他双手掐诀,对着莫待跪了下去,嘴里念着顾长风听不懂的咒语。 顾长风将他的眼泪看在眼里,没有发问。 躲在暗处的梅染脸色大变:聚灵珠?!怎么可能!这结印的人心计太深,功力太惊世骇俗了!竟然将聚灵珠藏在灵力球中,再以一重印封了灵力球,神不知鬼不觉,任谁也发现不了!都说巫族的封印术六界无人能敌,我从前总是不信,今日算是心服口服了……语迟,想来,从今后你再也用不着我替你疗伤了!真好,真好……他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还是忧,是欣慰还是失落,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空落落的,仿佛有人给了他一记重拳那么难受。 床上,莫待的手搭上豆蔻的身子,咯咯乐道:“长风,明天早上我要喝鸟汤。” 顾长风握着他的手,温柔笑道:“好!” 梅染闭目叹息,借着树影的掩护退出名剑山庄,上剑门峡去了。 这一夜,莫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自他懂事以来唯一的美梦。在一处绿水环绕,繁花似锦,鸟兽成群的山林里,他看见孩提时的自己吃着喜欢的杉果,穿着喜欢的衣服奔跑在鲜花铺就的小路上。不小心被裤脚绊了一跤,他忙翻身坐起,先看看口袋里的零食是否都在,再看看衣服有没有弄脏。确定两者都没事,他拍着裤脚叽里咕噜一番,以胜利者的姿态晃了晃胖胖的小拳头。 一个美丽的紫衣女子站在清浅的小溪边,一边唤他的乳名,一边笑着冲他招手。他扑进紫衣女子的怀里,指着安然无恙的手,突然就像是被人抢走了小鱼干和衣服还无端被人暴揍了一顿那般委屈与难过,扯开嗓门嚎啕大哭。紫衣女子亲了亲他的小手,轻声软语安慰了好半天,他才不哭了。紫衣女子丢开洗了一半的衣裳,纵身跃上荆棘密布的山崖,采了一大朵极为珍稀的九色莲给他,柔声道:“不管是笑还是哭,我的晚晚都比这花还好看!” 他乐得冒了好大一个鼻涕泡,用自己干净的小脸蹭着紫衣女子沾了泥的脸道:“可是在晚晚心里,娘亲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炊烟升起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唱着山歌,忙着洗菜做饭。年少的木晚心坐在花繁如瀑的紫藤树下看书写字,顾长风怀抱一只小白狗坐在树杈上,一边编花环,一边扯着清亮的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回家吃饭。他应答着,脆生生的童音传出老远。 紫衣女子道:“咱俩赶紧回家吧,不然长风该着急了。” 他叹了口气,颇为焦心地道:“娘亲,长风怎么那么爱操心?嫁人可不能嫁这样的,得天天操心他太操心了!” 紫衣女子笑问:“你不喜欢长风?不喜欢他操心你么?” “倒也不是啦!”他想了好半天,像个小大人似的幽幽叹道:“不喜欢他操心我又能怎么办嘛!我与他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 紫衣女子笑弯了腰:“是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太难为我家晚晚了!” 他皱了皱好看得过分的鼻子,娇憨地笑了:“咳!没办法呀,谁叫他是长风呢!他可是我落地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啊!”他听见顾长风那句“小鱼干凉了就不好吃了”,又正经问道:“娘亲,晚晚能把九色莲送给长风么?” 紫衣女子也正色道:“当然!当然可以!长风是上天赐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你应该与他分享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哥哥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的。哥哥知道晚晚最喜欢长风了。” 他放下心来,欢快地回应了顾长风的呼唤,牵着紫衣女子的手走向回家的路。紫衣女子哼着他最喜欢听的歌谣,将两朵茉莉插上他的发髻…… 一滴泪滑过莫待的眼角,滴落在披散的发间。 秋风乍起,长夜深沉。启明星迟迟不现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