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闭眼在他胸前靠了靠,随即离开。他不抖了,神情也恢复正常,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我得认真考虑才行,不能冲动允诺回头又后悔。要知道,这可相当于卖身契。” 梅染叹道: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让你学会了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戏谑与微笑掩藏伤痛?他替莫待重新束发,又掸去他衣衫上的灰尘,嘴角始终带着柔柔的笑意:“卖给我,还能亏着你不成?” “这可真难说。神仙最是小气。”莫待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凤羽云纹图的手链,“现在还是个半成品,等我找到相配的铃铛挂上去就成了。”他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好不好看先不说,但肯定比你手上的那条舒服。我仔细量过,尺寸正好。” “那肯定,你的眼睛是天底下最准的尺。替我戴上。” “这年月,送人礼物还得搭上服务,上哪说理去。”说话间,莫待已系好了手链,不长不短,不宽不窄,颜色也不浓不淡,一切都刚刚好。 “这穿凤尾的线好奇特,像是动物的毛发,又像是丝线一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说起这个,那可太有说道了。从前我在山里流浪,有只老狐狸偷吃了我烤的肉,我就拔了一把它的毛以示惩戒。我编手链时找不到称心的线,就拿它充数了,我这里还有不少。你信不信?” “信!别说是狐狸毛,就是龙须你也敢拽。” “哼,不信拉倒。”莫待又拽了拽手链,不无得意地道:“瞅瞅,我没说错吧!丑归丑,大小绝对合适,不勒手。”他取下梅染的那条看了看,将铃铛摘了下来。“要不然把这两个先挂上去充数?这样它俩看起来就几乎没差了。” “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你送我的手链上还得挂我自己的铃铛。” “瞧,神仙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莫待把铃铛挂回去,调整好扣结后放回到梅染面前。“本来我是想戴着的,可这东西太显眼了,实在不方便江湖行走。劳烦先生替我收着,等到我退隐江湖的那一天,再来跟你讨要。”他看看天色,端起汤喝了个一干二净,“我有点私事,去去就回。” 梅染没问是什么事,一直跟着到了门口。等到莫待消失不见,他也化作一点光,落在小阎王和季晓棠面前。 小阎王道:“你俩这一前一后的,半道居然没遇上?” 梅染问道:“你不在这里陪这阎王,又溜去干啥了?” “还能干啥?拿酒呗。”大概是因为刚到手的酒又只剩半壶了,季晓棠的脸色不像平日那么和悦,口气比酒还冲:“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我不参与。”梅染道,“我只想守着草堂,守着姻缘殿,其余的事我不关心。” “如果没有你援手,幻术很容易被看穿,我们的计划就无法实施,雪重楼就会继续作恶。你向来嫉恶如仇,为何不愿施以援手?” “雪重楼作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做下的那些事,你以为雪庆霄和方清歌真不知道?他们知道,不但知道还在暗中有意无意地帮他扫清障碍。这背后的原因不用我说,你们应该也都清楚。动雪重楼,就等于动方清歌,与琅寰山为敌。稍有不慎,就将是与整个仙界为敌。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劝你俩也不要轻举妄动。”梅染摸着手链上精美的图纹,又道,“树大根深。七星湖的生命树风华正盛,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这么多年都等了,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我们当然不会即刻就动手,只是提前谋划。正如你所说,雪重楼不是好对付的,万事都得谋定而后动,以求一击定胜负。”季晓棠指着写在地上的名字,又怒声道,“这几个是我游历人间时收的俗家弟子,这三人则是我正儿八经的仙门弟子。当年他们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我多方查探都没能找到线索,很是自责。我怀疑过雪重楼,苦于没有证据。没想到还真是被他所害!感谢你家小朋友,替他们找到了真凶。” “感谢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别拖他下水。”梅染的神情相当冷肃,“你们要如何行事我不过问,只要不牵连他就行。若是你俩利用他去对付雪重楼,可别怪我翻脸。” “就为了他一个人,你要放弃心中的大义么?” “连他一人都守护不了,我有何资格谈大义?” “那你向神界举荐他参加侍药师的考试又意义何在?” “他不愿意拜入碧霄宫,书童之职说没就没了。我得替他谋个职位,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仙界行走。恰好他精通医道,侍药师一职很适合他。日后他还能帮我炼丹制药,也算是一举两得。” “侍药师考核极其严苛,他能不能通过还是个未知数,你先别忙着开心。” “他一定可以!他聪明又努力,没理由通不过。” “侍药师那么高的职位,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你成天就想着利用。你利用我可以,利用他不行!” “看看看,说着说着就翻脸了!也不怕小阎王笑话!” 小阎王笑道:“两位,莫急,莫急!雪重楼的事不但得从长计议,还得等合适的时机。短则一两年,长则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上百年,咱们都等不来一个下手的机会。所以嘛,此事暂且搁置,不提也罢。今晚咱仨就赏赏月,听听风,联络联络感情就好。” “冥界与姻缘殿在明面上从无往来,你今天大摇大摆来此,不怕雪重楼生疑?”季晓棠道,“那可是个万年的妖魔,心思比七星湖的水还要深。” “他算盘打得噼啪响,就是要雪重楼起疑,一箭双雕。”梅染道。 “一只鸟是你,还有一只是谁?雪重楼?那不等于打草惊蛇了么?” “蛇总躲在洞穴里不出来,捕蛇人又不清楚洞里的情形,便无从下手。下策是无视还在不断增加的死亡人数,死等;上策是主动出击,惊了蛇,让他自己出洞,捕蛇人瞅准时机下手。我有没有说错?” “没说错,没说错。”小阎王羽扇轻摇,摸了摸耳朵,疑道:“你说他究竟怎么想的,竟胆大包天揪我的耳朵!就不怕我翻脸么?他到底长了几个胆?” “你问我?我问谁?我对他了解不深,只是常听轻云夸他,说他的思维不同于常人,总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总之,是个不简单的。若得他襄助,扳倒雪重楼又将多一分胜算。”季晓棠暗中给小阎王使眼色,希望他劝说梅染。小阎王将他的暗示看在眼里,就是不做回应。 梅染凝望明月半晌,才问:“你们应该也知道他冒着生死危险,宁可舍去寿命也要去冥界的原因吧?” 小阎王道:“他那么鬼的心思,谁猜得透。” “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的事,你会猜不透?” “我猜的和你说的,是两个概念。如果不谋而合,那说明咱俩很合拍。” 季晓棠道:“你俩要再这么拐弯抹角,我就不打扰了。” “你也来!不装傻会死?”顿了顿,梅染道,“第一,他不愿意让姻缘殿卷入是非;第二,他吃不准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不敢贸然相告;第三,接手调查这件事情的人必须心思缜密且正直不阿,不畏强权。放眼三界,从前是老阎王,现在是小阎王。第四,旁人出面调查,说好听点叫主持正义,不好听就是多管闲事。简而言之,占了理却没情可言。可世人偏偏喜欢以情度理,以情度事。换作小阎王就不一样了,他不仅是那些冤魂的苦主也是神隐事件的受害者之一。苦主想讨回公道,受害者想知道真相,于情于理,名正言顺,无可非厚。所以,他才选定你作为接手人。” 季晓棠赞道:“这思虑!确实够周全的!” “你不答应与我合作,是不想辜负他的这番心意,让他远离是非与麻烦?”小阎王的脑袋摇得跟他手中的扇子一样欢。“想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法,绝不是让他远离是非,而是将他的敌人通通消灭干净!别这么看我,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去搅扰他。可有些事既然已经开了头,便由不得沾过手的人脱离角色,置身事外。” 梅染眉头微动,小阎王的扇子已到了他嘴边:“你不用反驳我。其实,你比谁都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他如何韬光养晦,遮掩光芒,他自带的王者气质早已令人瞩目,遭人嫉恨。而他所背负的使命也终将让他站在风暴的中心,接受命运的洗礼。你如果珍视他,最该做的是参与其中,助他冲过终点,攀上顶峰,而不是将他护在你身后,只求一时的安稳与周全。”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我只想保持现状。” “好,那我就来问现状。他的气色为何那么差?” 梅染淡淡地瞥了小阎王一眼,心想:你倒看得仔细!“我也很纳闷,他素来气韵好,精神旺健,最近却频频犯困,总是一副倦怠不堪的样子。我问过他几次,都说是练功太频繁的原因,这肯定不是实话。” “从冥界回来后,他可有哪里不适?” “没发现。”梅染想了想又说,“是不是也该让他连睡三天?上次从冥界回来,我睡了足足三天才醒,醒了就精神百倍。” “三天?可以啊你!只花了三天就治愈了万鬼噬心的伤!” “万鬼噬心的伤不是你治好的么?” “我只是替你解了鬼毒。要想完全恢复,还需细细调养。” “睡觉对我来说就是调养。三天时间绰绰有余了。” “没可能,绝对没可能!万鬼噬心对我来说不是个事,那是因为我是小阎王,鬼气越盛我法力越高,我需要它而不怕它。可你不同。你是神,万鬼噬心很克你。就算你灵力高深,想恢复如初最快也得七天。” 季晓棠笑道:“该不会去了趟冥界,你也变成小鬼了吧?” 梅染用灵力结出一朵桃花,道:“要不要试试它的滋味?” 季晓棠哈哈一乐:“不必!看花的颜色就知道你还是人。” “到底为何?”小阎王围着梅染转了两圈,羽毛扇一拍手掌,大悟:“我的天!不是吧?一定是他炼化出生命水里的孟婆汤给你喝了!” 梅染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孟婆汤是解鬼毒的良药,我没有但他体内有。” “你的意思是,他化出体内的孟婆汤给我喝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小子的脑子转得可真快!我话说一半就收住了,他还是察觉到了。想想看,单是化出生命水就要消耗很多功力,何况还要再从生命水里炼化出孟婆汤?按用法用量算,每四个时辰小半勺,一天三次,连续三天……我的娘!他所消耗的功力应该用年来计算了吧?别人消耗一点功力都心疼得要死,他可真舍得!” 梅染心中一痛,喝道:“谁让你多嘴?”他拂袖而去,留下小阎王和季晓棠面面相觑。 笑春风里,莫待浑身汗湿,双眉微蹙,倒在离冷泉不远的地方睡着了,双手还掐着解镜花水月的咒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