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瘦了许多,想来应该是近来事多如牛毛,烦扰到了您吧?” 张重辉的这番主动关心,落在朱翊钧的眼里就是没安好心。 再仔细回想不久前的那一番对话,朱翊钧突然意识到,原本掌握着话语主动权的人明明是自己才对! 怎么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张重辉在主动问他?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朱翊钧瞬间头皮发麻起来,他发现张重辉似乎是有‘目的性’的,正在将他往某条沟里带! “朕承认你小子在混淆是非上,的确有点东西。”朱翊钧直接拆穿道: “你又不是真正的张家人,还在妄想着要为张居正这个罪臣平反呢?” “陛下!”张重辉摆出一副喜悦模样,道: “既然您都已经知道草民不是张家人了,那草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草民之所以想为张居正平反,目的也就只是为了摆脱罪臣之后的身份罢了。 陛下,草民是一个庸人,与天下诸多人一样,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出人头地,荣华富贵! 草民知道,您身为天下万民的君父,担着九州万方,黎民苍生,定有着无穷无尽的压力与烦忧! 恰巧,草民有些小聪明!说不定能为君分忧!还求陛下您给草民一个为君解忧的机会!一个向上爬的进步机会!” 听着这番‘唯利是图’的表忠心话语,看惯了人性冷漠的朱翊钧不由得冷笑了起来。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意,更是带着‘出气’的意味冷讽道: “还以为你是个有志气的,没想到竟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这一点,你跟张居正那个伪君子,简直像极了!” 朱翊钧的前一句话,是张重辉早就预料到的了。可这后半句带着浓浓‘个人恩怨’的出气埋怨,张重辉却是有些不解了。 不是哥们儿,这你也能扯上张居正? “陛下,草民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更不认为这世上有绝对的君子。 草民只是想通过为君父您排忧解难,以获得更好的生活罢了。 您若认为这是不择手段,草民倒也无言反驳,毕竟这是事实。” 张重辉懒得去解释那么多了,什么狗屁的君子小人,不过是看屁股想坐在哪儿,又坐在哪儿罢了。 “好一个没有绝对的君子!”朱翊钧冷冷道:“你还真是会为张居正说话啊!” 眼见话题‘又被’扯回了张居正身上,张重辉顿时意识到了不对之处! 他总觉得万历皇帝是故意的,故意在将话题往张居正的身上扯! 不出意外的话,朱翊钧这是看出了他想将对方往沟里带,并试图将话语主动权给抢回去! 事实证明,张重辉猜得没错,朱翊钧的确是在‘故意’往张居正身上扯。 朱翊钧也是发现了一点,但凡只要是他自己‘主动提起’的张居正,张重辉就会变得被动起来,被动到刻意回避‘张居正’这三个字! 眼看朱翊钧又要再提起‘张居正’,张重辉有些受不了了,他选择单刀直入,直接打直球道: “陛下,草民不知道张居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草民只知道,就眼下的种种形势来看,您当初想要废太子,再改立三皇子福王为太子的想法,就要泡汤了啊!” 这个‘噩耗’直接堵住了万历皇帝的嘴,朱翊钧本来想问的‘那个’问题,终究还是没能问出来。 张重辉说的没错,的确,就眼下的形势来看,朱翊钧想要改立他喜欢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无异于白日做梦。 别说是改立太子了,这段时间以来,就雷劈景德门一事,朱翊钧都快被他的大臣‘儿子’们给骂死了…… 逼着朱翊钧下罪己诏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就连某些地方发生了自然灾害,大臣们也会将最终责任,归咎到朱翊钧这个皇帝的‘不肯认错’之上! 言官们的疯狂简直到了夸张的程度,一个接一个的向他们的君父发起着‘冲锋’! 对此,朱翊钧也做出了反抗,他罚了很多人,什么打板子,降职,罢官,流放! 可不论他这个皇帝怎么责罚,这些不怕死的臣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后,又一个接一个的站了起来! 几天下来,朱翊钧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精疲力尽了…… 他确实瘦了不少,他甚至感觉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怕是连四十岁都活不到了…… “当初就是你诓骗了朕,害朕早早就立下了皇长子为太子。”朱翊钧怪罪道:“朕今日之事多烦扰,全都怪你!” 尽管朱翊钧知道,就当初的那种形势以及情况来看,他只能是先立朱常洛为太子。 虽然知道,可朱翊钧仍是想将这个锅扣给张重辉来背! 张重辉不是想为他这个君父表忠心,分忧解难吗? 众所周知,为皇帝办事,注定就是要背黑锅的! 朱翊钧倒想看看,张重辉这个‘邪祟’究竟能不能替他这个天子君父分忧了! 张重辉看得懂朱翊钧的意思,二话不说就认错道: “陛下,当初草民尚还年幼,不懂事也的确操之过急了些,是草民考虑不周了,还请陛下您许草民将功折罪!” “将功折罪?”朱翊钧也是惊讶了一下,他问道:“的意思是,你还真有法子能让福王当上太子?” 讲实话,朱翊钧并不认为张重辉有这个本事。 在最近接二连三的弹劾声中,朱翊钧甚至都想要放弃,改立太子的想法了。 没办法,他最近真的太累了…… 朱翊钧累到都在想,干脆就让朱常洵当一辈子的王爷吧…… 大不了给儿子很多很多的钱,让儿子富贵荣华一生。 “当然有!”张重辉胸有成竹地说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草民不仅有法子能让福王当上太子,还能让前朝大臣们挑不出一点错漏!” “呵呵……”朱翊钧也是被张重辉的大话给逗笑了,更是不由得嗤笑道:“你还真是好大的口气啊,跟‘他’当年那句……” 那句“吾非相,乃摄也”,终究还是让这位好面子的帝王哑住了口。 朱翊钧不想说,张重辉也不想听。 “陛下,请您恕草民斗胆直言。”张重辉说道: “其实当初,您不该那么快就答应了复建文年号一事,您操之太急了! 草民知道您是爱之所切,这才急着想让福王殿下早日登上储位。 可皇太子今年才十四岁,他年纪还小,又处处为人谨慎,实在是很难抓住他的错漏之处! 您应当等太子殿下年纪稍稍大些,最起码也得他娶了妻妾,承过鱼水之欢啊! 只有经历过了世俗欲望的人,才会更加经不住诱惑!如此想要抓太子的把柄,才可谓是易如反掌!” 听完这番带着‘批评意味’的话后,朱翊钧顿时心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怪异感觉,他更是将这种怪异的感觉,直接说了出来: “你在教朕做事?” 张重辉忙道:“陛下,草民不敢。” “你敢!”朱翊钧也不知道为何,莫名间就生起了气来,他反驳道: “张重辉,本来朕还觉得你挺聪明的,没想到你居然也就只是小聪明而已!如此明显的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你说朕太操之过急了,可朕能不急吗?太子现在本该是最顽皮多事的年纪才对,可他在这样顽皮的年纪却是处处胆小谨慎! 太子现在都这么谨慎了,待他年岁大些岂不是更加沉稳,更加得前朝大臣之心?你说朕操之过急,朕只觉得你目光短浅!” 朱翊钧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副‘死鸭子嘴硬’的狡辩模样,像极了被别人指出错误,自己也知道自己错了,却仍旧因为好面子而不肯认错的赖皮鬼! 是的,朱翊钧其实早就已经知道,这次的种种事端出来后,他之所以会处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之下,归根结底真正的原因,就是他自己操之过急了! 朱翊钧本来就急了,‘恰巧’又有人主动提起了为建文帝复年号一事,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事实证明,没有那么多‘恰巧’,那些自以为的‘机遇’,有时候甚至是别人早就已经挖好了的陷阱! 毫无疑问,朱翊钧掉进了陷阱里,他也知道自己中计了,可这位好面子的帝王怎么可能承认自己错了? 张重辉悄悄打量了朱翊钧一眼,只见对方脸都红了,显然是被他说到‘痛点’上了。 张重辉很清楚,像万历这种人,其实什么都知道。这种人清楚的知道自己都错哪儿了,可就是不愿意承认错误。哪怕将种种证据都甩在他的脸上,他也不会承认。 张重辉更清楚,面对这种刚愎自用,死不承认错误的人,往往不能采用‘讲道理’的方式。 毕竟要让这种人承认自己错了,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但也不能采用‘奉承’的方式,毕竟对方都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往往就要采用‘哄’的方式来引导。 “陛下,被您这么一提醒,草民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对。”张重辉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点一般,微微激动道: “陛下,您有没有发现,自打您为建文复了年号之后,这妖书什么的就全都接踵而至了! 这摆明了就是有人在故意挖坑,逼你露出马脚!真不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故意如此,真是可恶!” 看着张重辉这副愤愤鸣不平的模样,原本还在恼羞成怒中的朱翊钧像是找到了‘犯错借口’一般,没那么生气了的同时,他还顺着张重辉抬来的‘无形梯子’往下爬,故意怀疑道: “难道不是你小子挖的坑?朕猜,复建文年号一事,十有八九就是你联合于慎行搞出来的!” “陛下,您这可就冤枉草民了。”张重辉一脸无辜道:“先不说草民整日整夜都在被锦衣卫监视者,那于慎行现在身无官职,只能说他也的确无辜。” 朱翊钧袖子一甩:“哼!” 事到如今,张重辉把梯子递完了,皇帝也爬下来了,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此事。 张重辉继续说起了正事,道: “陛下,还是说正事吧,事到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经看穿了您想要废太子的心思。 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除非是太子殿下犯了什么‘十分出格’的错误。 不然您想废了太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那些不怕死的文官们,不仅死都不会同意。 他们更会如此次上元夜一般,搞出绑架皇后公主,和妖书这些祸事来逼你妥协!” 张重辉把话题拉了回来,他甚至还将所有的锅,都给扣到了文官集团的身上。 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些人,还真就‘全都’参与了。 素来多疑的万历皇帝仍旧不相信张重辉是清白的,但朱翊钧也知道,张重辉只有一个人,顶多也就是出谋划策罢了。 真正‘搞事情’的那些人,只能是他的那些‘好臣子’们! “你又有什么馊主意?”朱翊钧才刚问完就意识到了不对之处,他忙警告道: “太子素来老实本分,你该不会想让朕污蔑太子犯下了什么‘十分出格’的大错吧!” 张重辉却是摇头,道:“陛下,为何要行污蔑之事呢?倘若太子真的经不住考验……又真的犯下大错呢?” 朱翊钧几乎是瞬间就皱起了眉头,一个可怕的‘典故’就这么不受控制的浮上了脑海,他有些忐忑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考验?什……什么大错?” 皇帝说话都结巴了,很显然,朱翊钧猜到了。 张重辉知道朱翊钧猜到了,然而就以对方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定是又要纠纠结结一番。 为了不让这个婆婆妈妈的皇帝再浪费时间纠结,张重辉直接把‘结果’都给朱翊钧想好了,直接道: “陛下,草民知道您仁德心善,即使太子殿下真如李承乾一般生了异心,您也会因舐犊情深而不忍责罚太子,顶多将其囚禁终身罢了。” “你大胆!”朱翊钧的这一声怒吼是放低了的,生怕被人听见一般: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太子谨慎孝顺!他怎么可能像李承乾一样造反!你这是污蔑太子!朕可以直接杀了你!” “陛下。”张重辉只平静看着朱翊钧,脸上写着‘只能这样了’的无奈,道: “事到如今,要想废了太子,普通的小打小闹小错已经无用了! 哪怕太子杀了人,前朝的大臣们定也会替其找出无数借口遮掩! 所以,眼下您要想光明正大的废了太子,还不能被大臣们反对,只有‘诱’太子主动造反了! 虽然太子谨慎老实,可……陛下您也是知道的,您这个位子…… 总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诱惑,皇室没人不被诱惑,所以……” 张重辉的意思很明显,就差直接指着万历说――“皇帝这个位子,你们老朱家的人都馋!” 真以为太子老实呢?狗急了都会跳墙!更何况还是皇位即在眼前?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朱翊钧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很显然他也知道,似乎真的只能这样了。 张重辉没有立刻回答朱翊钧,而是面带思索的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绞尽脑汁想法子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朱翊钧的心都绷紧了! 他死死盯着张重辉,却不敢出声打扰正在思考中的对方,生怕搅扰了对方的思路! 朱翊钧多希望张重辉能真想出个有用的法子来,他虽然不喜欢朱常洛这个儿子,可那终究也是他的儿子,他不想最终落得个父子相残的场面! 而且朱翊钧很清楚,张重辉说的对,不论是谁,哪怕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朱常洵也一样! 但凡有个十拿九稳的造反机会摆在眼前,基本都会受不住诱惑,学李承乾造反…… 毕竟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权力的诱惑!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时间缓缓流逝着,张重辉久久没有回答,朱翊钧等的都快急眼了! 终于,张重辉开口了! 只不过…… “陛下,草民思来想去,倒也还有一个法子,只不过……”张重辉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什么法子?”朱翊钧忙问。 眼看皇帝都要急死了,张重辉却是不紧不慢着,甚至还突然将话一转,说道: “陛下,草民为您出谋划策,您总得……先给点好处吧?” 朱翊钧愣了一下! 他没听错吧?张重辉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卖关子!还敢跟他这个皇帝谈条件? “张重辉!你是不是在找死?”